第16章 第16章

明溱渐渐适应了校园生活。

从太空回到首都星，她随即回到规律而有趣的学院日常中，有时抬头，眺望远处的城市建筑与更远处苍青色的天，她忽然感觉那两天仿佛一场梦，而再往前，暗舟那些从小长到大、四处游荡的日子，竟也像一场梦。

她好像真的成了一名荒芜星出身的少女，经过十几年琐碎庸常、与家人拌嘴又和好、偷偷到其他星球一个人旅行的生活，然后来到首都星，进入科大做一名普通学子，与同学相处，与学业斗智斗勇，每天需要考虑的事，是下一顿吃什么，明天穿哪套衣服和朋友出去玩，等到结业，则可以留在首都星，或者干脆去新的地方，找一份工作，进入下一段生命旅程。

生老病死，她的生活本该是这样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本该如此。

是什么改变了一切呢？

首都星是多么的平静祥和，这里有最先进的科技水平，最富有的企业家，最多的政要，最完善的城市规划，最富有激情的工作者。他们或许曾在某个星期前往苔原星休假，和明溱登上过同一班星舰，有惊无险地返回，并与朋友们分享途中刺激的见闻。

明溱用明洧自己编造的一套符号，在课桌上写下两个字。

不可言说的，「命运」。

语言是有趣的游戏。只有自己掌握的语言，虽然孤独，却也让人颇有隐秘的成就感。

不到十分钟，桌上的字在自动清洁功能下散去，桌面干干净净，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明溱？”白泽试探地唤。

“怎么了？”明溱偏头过去，听她的小伙伴们在商量什么。

“我母亲说想请我的同学到家里聚餐。”白泽无奈道，“不过我觉得，邀请可以由我自己来正式发出，周五晚，到我家，怎么样？”

“我家请了一位手艺很不错的厨师，而且周五晚，家里的长辈都有工作，不会遇上。”

听起来很有诱惑力。

明溱觉得问题不大。

江九年过来通知明溱，本月旧图书馆兼职的津贴已经发放到她的账号，以后每月都会在这个时间前后发送，注意查收。

白泽顺口问了一句：“班长你要来吗？”

江九年往后一步站定，温和地笑了笑：“我的荣幸。”

这周五，小伙伴们入乡随俗地在校门口买了一束白色风之花，各自挑一朵，然后一起出发。

明溱完全没预料到，白泽家就在清园巷，与陆少将的三层小别墅仅仅隔了一条街道，五个门牌。

小伙伴们其实都没预料到，低调的白泽，家中实际上是帝都豪富，比如他成年时，长辈随手给的成年礼是，某某星系一颗资源储备量丰富的矿星。

明溱第一眼看见白泽家的内部装潢，不免叹了一口气。

同在清园巷，如果说陆少将的小别墅完全遵循了古老而传统的建筑风格，以突出帝都独有的权贵气质，那么白泽少爷家则将联邦科技在民用家居环境改善方面的高水平高成果体现得淋漓尽致。

进入那扇古朴的、与周围建筑别无二致的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大片开阔空间，一楼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全部打通，大面积、可自由移动的家具会依照待客要求与主人多变的心情，组合为精心设计过的不同样式，深度开发家居空间的各种可能性。

小伙伴们先在小会客厅享受了一套体验满意度极高的清洁和按摩，然后聚在观影间，一起观看近期流行的一部大众影片，由联邦某著名影视公司联合旅游部门出品，帅气的女明星穿越数个星系，大概是想向观众朋友介绍一下辽阔星域间的奇异景观与风土人情。

配合观影间身临其境的优秀视效，一看就是个旅游片。

小伙伴们分着零食，玳薇吐槽了一句剧情，引出顾若对影片中标注一星球重力系数时，小数点后某位数字居然出现常识性错误的批评，以及关于该名女星与另一名男星不得不说的一段风流往事。

紧接着，女主人公偏离航道，不知将前往哪片神秘星域，剧情过半，江九年举手：“我刚发现，这似乎是个系列片，我们现在看的，好像是……第四部？”

白泽同学建设性地作出提议：“不如……打一局游戏？”

小伙伴转而前往游戏室。

夜幕降临，楼顶的玻璃花房里搭好了烧烤架，陈列着一排排新鲜食材，白泽请大家入座，一位白衣白帽的中年大叔开始为大家提供贴心服务。

“这位先生就是你说的厨师？”顾若瞪大眼睛喃喃，“他长得好像智能机器人诶。”

“麻烦把‘长得好像’去掉。”玳薇冷艳道。

白泽摸摸鼻子，向大家解释：“是这样，家母对天然食材怀有相当的敬意，不太接受智能炒菜锅、智能烧烤架等非人类形态的自动烹饪厨具，所以从市场上特别定制了一个仿真烹饪机器人……请相信我，他的厨艺非常全能。”

人工智能技术在当下人们的日常生活中其实应用得非常广泛，不过绝大多数情况下，其形态并不会仿真为人形，而是更悄无声息地融入在衣食住行所涉及的生活、办公及娱乐设备之中。

看来，白阿姨在人类如何对待食物一道上定会与顾若有许多共同话题。

大叔将一盘滋滋冒热气的烤肉串呈上桌，微笑开口：“欢迎你们来做客！愿你们用餐愉快，今晚玩得开心，哈——哈——”

笑容极其僵硬，语气极其热烈，在现场混合出一种不合时宜又带一点儿冷幽默的尴尬效果。

白泽干笑了两声，再度向大家解释：“是这样，家母忙于工作，很少亲自照顾我，她一直担心我有社交障碍，所以每次一听到我的朋友的相关消息，就会非常激动。这个欢迎词，可能是她安排的，别紧张。”

接下来一整晚，大叔每呈上一盘食物，都会热情地重复一遍“哈——哈——”。

除了这一声笑太过魔性之外，今晚这次聚餐十分令人愉快，所有的一切都接近完美。

明溱觉得，第一次前往私人家中做客时，要在领口别一朵风之花这样的无聊仪式，好像也……并不惹人讨厌？

将近十一点，陆钧准时回到清园巷，老管家还没休息，边将小主人迎进去，边说明道：“明小姐说今晚与同学聚餐，可能会晚一些回来。”

上个周末，他们在苔原星的湖泊那儿发生了一些不太愉快的争执，过后因为忙于追捕星盗，两人都没有再提起这个话头，当时的对峙便也不了了之。

陆钧应了一声，与老管家互道了问候，独自上楼。他的精神力引导治疗不急于一时，之前也与明溱约定过，周末随便一个时间都可以。

陆钧走进书房，打算坐下看一看今日十三军团在瀚海堡垒的日常报告，这是他每日晨起与临睡前的习惯，回到首都星以后更不会有丝毫懈怠。

四五页的报告，都是些常规信息，事无巨细。逐条看下来，今日与昨日并没有什么不同，驻守的士兵们还颇有闲心，与同在瀚海一线的第二、第八军团搞起了单兵竞赛，撰写报告的肖上校在结尾处好事地问了长官一句压谁赢，陆少将全当没看见，照常作了批复。

异形生物退去外星域之后，除了不时发生一些局部冲突，再难在联邦域内形成大规模的生物潮冲击。联邦人类与异形生物持续百年的栖息地争夺，就如今形势而言，人类胜出了。

陆钧起身，眺望窗外的夜景，目光偶然落在对面街道的一处宅邸。

他的书房正对着那个方向，那户人家在顶层建了一间漂亮的玻璃花房，此时花房的灯光是亮的，大概主人家正在就餐，晃动的人影与攲斜的花枝一同映在玻璃墙面，看去热闹欢乐极了。

陆钧甚至莫名看出几分眼熟。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里是核心星系市场占有率最高的一家医药公司的董事长家的居所，这位白董事长是首都星出名的女强人，曾和陆钧在宴会上有过一面之缘。

许是担心影响到周围的邻居，玻璃花房的灯光渐渐暗淡，转换为了夜间模式，仿佛浮在夜色之中的一盏幽蓝色的睡莲。

按印象中得知的年龄推算，白董事长的小儿子，似乎正在联邦科大一年级就读？

明溱回到小别墅，已经是半夜一点钟了。

玳薇和顾若都留在白泽家过夜，明溱却不得不离开，她语焉不详地推说家里人会等她，婉拒了白泽送她一程的提议，行至清园巷路口，在江九年莫名深沉的注视中与他道别，绕了一段路走回去。

心有点累。

但进门时，明溱还是瞬间就警醒起来。

她自觉回来得太晚，不想惊动老管家和陆钧，轻手轻脚地上了二楼，正准备这样悄悄溜进房间，忽然被一声低沉的“明溱”叫住。

灯光霍然亮起，少女似乎吓了一跳。

她转身，陆钧坐在小会客厅窗边的硬质沙发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那里的，一身严苛的深色军装，身形板正，侧脸如刀锋般冷。窗帘并未拉起，他整个人融进窗外的清泠夜色，仿佛刚从外面到家。

上周他们各自忽略的那场争执，在未见面的几天时间里越来越清晰。

少女立在原地没有动，眼神静下来，灯光下愈显得双眸黑白分明。

“抱歉。”他在为自己突然出现吓到她而表示礼貌的歉意。

陆钧起身，遮住了窗口的夜色，只是静静地站着，便给人以极大的压迫。

或许他是故意如此，又或许这是明溱产生的错觉。

明溱在等待。

她有很多种回应的方式，不确定对方需要哪一种。

陆钧却没有追问的意思，与她擦肩，回了卧室。

这天他只说了一句：“以后你什么时间回来，就告诉司机，他都可以接送。”

明溱在思索一些事。

周一很快来临，她必须留在学校住宿，没有时间处理与陆少将的关系，亦无从判断对方的想法。

那天她用瞬间爆发的气恼回应陆钧的逼问和怀疑，她本就决定以真实性格来接近目标，但其中几分出于情绪的不由自主，几分出于在陆钧面前的故意，她自己尚且说不清，何况重要的是，陆钧怎么想。

一切看似平静地过去了，明溱心里却不可以平静。

“发什么呆呢？”玳薇摸了摸明溱的头发，近来她尤其喜欢这个动作，而顾若每次都会严词拒绝，只有来欺负另一个室友了。好在对方并不以之为欺负。

“没有。”明溱闷闷咬了一口小排骨，尽管她看上去仍旧像一朵黑色的蔫哒哒的蘑菇。

想摸。

忽然顾若的声音从一旁冒出来，打住了玳薇罪恶的念头，她平静地问：“你们有看到论坛上那个帖子吗？”

“没有。什么帖子？”

“哦，没什么，可能也不是很重要吧。”顾若吃着小排骨道。

当天下午，明溱便得知了所谓不重要的帖子的详细内容，原因无他，几乎所有同学都在谈论。或许最近校园里的日子太过平淡没有大事发生，或许帖子的主人公实在人气超群，以至于大家都具备高涨的热情。

发帖人言之凿凿，长篇大论，与回复者大战三百回合，中心思想只有一个——敬寒城，早该跌落神坛。

其实最初，只是某彩虹屁专楼里出现一个人的评论，说敬寒城不过如此，此前的第一都掺杂了水分、倚仗了家世，偏他还总是作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从不正眼看人。

因言词有些过分，底下吵了起来，以至于单独开帖，楼主贴出练习室排名、机甲战斗系一班的日常成绩信息来做证据，态度激烈甚至趋近于恶毒，然而这些东西很难反驳，因为敬寒城，确实不再是那个高不可攀、令人望而却步的敬寒城了。

他生来是天之骄子，一路顺风顺水在帝都最优质的学校大放光彩，接受数不清的同辈的欣羡和长辈的赞誉，人人视他为军部的明日之星，帝都的上流圈子没有人不认识敬家敬寒城。

可是他输了，输给了一个荒芜星出身、竟然还是特殊精神力者的渣滓，输给了一个本该处处不如他的无名小卒。

这件事于众人而言不过谈资，于敬寒城这个名字，却无异于灭顶的变故。

一个失败的高傲者，只会被嘲讽和轻视，这高傲等同于目中无人，等同于不自量力，等同于坐井观天的蛙类和矫揉造作、剖开自己的肚子给别人看的小丑。

敬寒城输给明溱的那段课堂视频被楼主挂在帖子最上方，该帖在当天下午升到论坛前三，每一个登进来的人都能重复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