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第56章

返程途中这段时间，所有人只能等消息，什么都不能做。

陆钧的近卫也在这艘飞船上随行，登船时明溱看到他们严阵以待，气氛肃杀。

飞船进入自动行驶状态，驾驶室只有明溱和陆少将在，两人彼此对视，大概没有什么话可以说，陆钧先开口：“要睡一觉吗？”

一觉睡醒，目的地便到了。

驾驶室的灯光暗下来，噪音也降到最低。

联赛这几日，明溱的确没有好好休息过，不过她还没感觉到困，却是陆钧先靠着椅背，闭上了眼睛。

“检测到人员已入睡，调平座椅，增高室内温度，一个小时后进行叫醒服务。”智能系统一板一眼地念完这段话，彻底沉寂。

陆钧极少有这样完全不设防的时候，至少在明溱看来是如此。他身体向后仰，姿势规矩得像经过设定的机器人，或者刚进入军校时一举一动都贴合标准的好学生。

光线昏暗，明溱依稀能看到他的侧脸线条，很干净，也很锋利。联邦少将不是庸碌之辈，从堕落种袭击事件开始，更早一些，从星盗露出奇怪端倪开始，他一定会暗中探查，代号零一个人不可能完成如此大规模的恐袭，联邦暗流汹涌，一切动作，都有迹可循。

星盗势力已经拔除，后续无需陆钧操心，还能有什么事，让他这几日忙到没有时间休息呢。

他查到了多少？他知道有人，甚至可能是庞大的团体，在秘密反对着联邦制度吗？他能查到哪一步，又有多大权限能做到那一步？

镜月星的恐袭依赖于大批人工智能，不需要投入多少人力，那么等待着首都星的，会是什么？

还有……暗舟。明溱很明确暗舟的立场，但有些事情，不是立场所能涵盖的。

短暂的路程结束得飞快。

陆钧睁开眼，看到明溱在主控台另一边，睡得有些沉，他刚才休息得很好，精神力活跃得高出一个度，驾驶室外零零散散的谈话听来无比清晰，两名近卫正在小声议论首都星的哪家俱乐部酒水最合口味，为此争执不休。

高精神力者的感知都非常敏锐，同等距离的声音，陆钧一直都能耳闻，但此刻是不同的，同样的听到，精神力却变得极度清明，他比以往更加清晰地意识到“他在听”。

自从精神力发生紊乱，他很少有类似的体验。

飞船即将降落星港，智能系统想要启动叫醒服务，被陆少将不礼貌地关停制止。

陆钧起身，来到明溱面前，注视着她的脸，有一瞬间他很想通过捏鼻子把她叫醒，但幸好出于指挥官威严方面的顾虑，及时收回了这种恶趣味。

他的目光落在少女微弯的唇，审视地盯了很久，好像在打量什么敌对分子，需要仔细考虑如何审讯会更有效。

连续比赛会消耗大量精力，她的唇色稍稍有些白，双颊柔软，神态安静，既不显得危险好斗，更不至于对社会造成严重危害。

花朵一般的年纪，她从来都很讨人喜欢。

如果有人从驾驶室的监控视频观察陆钧的眼神，会冷得仿佛掉进了冰窟，但细看，又不是全然地没有温度，暗色眸底蕴含着浅淡的温和。

平静的氛围未能延续，赵墨书来敲驾驶室的门：“长官，首都星有消息了。”

明溱醒时，刚好赵副官在向陆钧报告，元首府接到连线便展开调查，发现下午元首乘坐专车出门，原本应该要抵达会场，但那辆悬浮车五分钟后就在市区失去踪迹，至此下落不明。

首都星治安局和军方都启动了紧急预案，以1区为中心，对整个首都星进行追踪和排查。

这些消息陆钧在返程之前便收到了一份，现在的更新，无非是告诉他排查毫无进展。

然而陆钧和赵墨书相似的凝重神情表明，来自首都星的消息绝不止于此。

“您看看星网。”赵副官罕见地没有直言。

有什么消息，这么难开口吗？

明溱也打开光脑，不需要特意寻找，星网热门第一条，两分钟前刚发布，已经引起无数人的围观和热议。

一段没有标题的视频，背景是时代广场，戴头套的男人大摇大摆坐在纪念碑的碑面上吸烟，并粗俗地将烟灰弹在碑面刻了字的凹槽里，而此人之所以还没被治安管理人员带走处以拘留或罚款，是因为他手中紧紧握着一支手|枪，枪口正对一名重要人质。

联邦名义上的最高领导人——元首，林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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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温认为自己今天非常大意。

今早他起床后，首先在府邸与财政大臣共进早餐，二人就联邦下半年的财政支出问题做了一些有益的探讨，窗外花园盛开着洁白的铃兰，收获财政大臣一迭声的赞誉。

当时他就该察觉到不对的。

元首府的司机，五十二岁的中年男人，从林温还未搬进元首府那个时候起就为他工作，在他身边近十个年头，为人忠厚诚恳，从不贪小便宜，对各类悬浮车、飞行器的性能参数和优点如数家珍，不用导航地图也能判断出首都星的每一条街巷。

正是由于相处时间长、彼此太过熟悉，林温很容易就判断出今天司机的状态不太好。当时元首和财政大臣从窗口向外望，大臣对铃兰花的品貌津津乐道，听来有些聒噪，像一只嘎嘎叫的公鸭，司机提着清洁用具经过花园，似乎要去车库，中途停下来与花园里的花匠打了个招呼。

林温听见两人在聊：

“嗨，今天还施肥吗？”

“不不不，”花匠直起身，脚边放着水壶、剪子还有一只大工具袋，“这个时候施肥，容易催使花提前开败，我只是简单检查一下是否有病虫害之类的小毛病。”

“怎么？你也要……”花匠指的是司机手里的清洁用具。

“喔，”司机脸上绽开夸张的笑，“车库里的机械部件有些老化，反正今早没什么事，我就自己来。”

尽管元首府大部分设施都实现了完全的自动化，但这里的工作者还是坚持保留着一些传统习惯，并且认为传统实际上更优雅、更有格调。

然后是第二次，林温结束午休，准备前往会场，他走下台阶，司机同往常一样将悬浮车停在他面前，为他拉开了门。

“下午好，老伙计。”林温和身边工作人员的关系一向亲近，星网上夸赞元首的新闻通稿也将亲民作为卖点，称他为人处事最有亲和力。

“先生。”司机应道，嘴唇蠕动，似欲言又止。

“怎么了？”

“没有，没事，您请。”

林温回顾着待会儿要用的发言稿，他一向要求自己演讲必须脱稿，因而粗神经地没有再问。

第三次，刚离开元首府一小会儿，悬浮车突然开启自动模式，林温有些奇怪，不过驾驶的事当然由司机决定，他不干涉。

转过一个街口，悬浮车继续向前行驶，林温不由得开玩笑：“今天是有什么喜事吗？你的胡子也刮了，头发也刚理过。”

不止，两只手的指甲修理得一丝不苟，衣服还换了一套新的。

就像是，在要完成什么重大的任务之前，为自己精心打理一番。

就在这时，前排的男人探身过来，面容如平日那般，平和，善良，甚至麻木。司机动作迅速地往林温头上罩了一枚头套。

林温确定头套里喷有某种不明气体，尽管这气体应该是无色无味的，但那一刻他觉得非常难受。

彻底晕过去之前，林温在想，司机一定不是一个人计划的这件事，后面另一辆悬浮车里的安保人员毫无动静，这说明他有同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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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飞船并未在星港降落。

元首被劫持的消息震惊全网，打乱了整个首都星的运行节奏。

第一军团紧急封锁1区全部进出路口，遣散流动人员，尤其时代广场，这里刚经历过堕落种袭击事件，商业区戒严解除不到一个月，又再度被荷枪实弹的联邦防卫军重重包围。

从现在起，没有任何一名可疑人士可以从监控下逃脱，看似空旷的时代广场，周围埋伏着无数士兵，所有枪口都对准纪念碑，对准纪念碑上坐着的那名劫匪。

但谁都不敢开第一枪。

议会召开临时会议，各位议长、议员与军方人员同桌商讨。

“需要了解的情况如下。”军部高层、第一军团的老将军比划着手势，他的副官上前来为与会者展示现场发回的情报。

“该名劫匪孔武有力，对枪械的使用非常熟练，也懂得如何规避远方的狙击，他在元首身上绑了一捆定时炸弹，倒计时固定只有十分钟。但数值每每过半，劫匪又会主动将时间调回十分钟，反反复复，暂时无法判断他这么做是出于挑衅还是其他原因。”

“综合各方面信息，”展示者道，“他应该出身于星盗团——他们在劫持人质这件事情上很有一套。”

“星盗星盗！又是星盗！”核心星系的某位瘦长脸、眉毛稀疏的议员忍不住拍着桌子发飙，“你们军部总有理由把一切罪责归到星盗身上去，民用航线覆盖面不足、开发迟滞，因为星盗！星际走私屡禁不止，因为星盗！消失十几年的堕落种突然复发，因为星盗！现在联邦最高领导人被劫持，还是星盗！”

“把星盗搬出来当作万能借口，为自己的无能开脱，军部在这件事情上也相当有一套。”议员高高扬起下巴，口水几乎要喷到可怜的副官脸上。

老将军的脾气可一点儿都不好，他端坐在首席，腰间的枪擦得锃亮，高大魁梧的身材将座椅衬托得逼仄起来：“这位议员先生，我建议你不要混淆视听，星际走私为什么屡禁不止，与其问军方，你更应该问问你自己，问问你身后坐着的那群酒囊饭袋。我倒是很想知道，第一军团每年在首都星查获的那么多违禁品，到底是哪些人在购买，哪些人在暗地里出钱出力？”

“安静。”金格金老议长制止了与会者的争执，略带歉意地向老将军点头示意，表示自己并非有意打断他的话。

老将军哼了一声，议会对军方什么态度，作为领头人的金格能一点贡献都没有么？表面倒是一派彬彬有礼。

同样坐在首席的金老议长，威严和气场丝毫不逊于军方，他抿着唇，嘴角向下拉长，冷厉地扫视全场：“现在的问题是，视频被发布到星网上，所有的媒体和记者像苍蝇一样围着时代广场，新闻的关注人数仍在不可遏制地激增，上个月的例行提案，刚刚重申要禁止以非正当理由延长工时，六点钟，我们的公民下班了。”

这句玩笑一点都不好笑，但还是有一名与会的议员忍不住轻嗤出声，为会议桌上严肃的氛围制造了一点调剂品。

金老议长当然没有笑：“不论元首最后的安危如何，联邦已经颜面扫地。”

“什么叫不论元首的安危如何？”有不懂事的议员呆呆地问。

“当然就是字面的意思。”金格的神情阴鸷而漠然。

陆钧通过视频全程旁观着这场会议，他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只是听金格金老议长、第一军团的老将军、还有其他与会者进行了一段并不友好的交谈。

直到听到双方开始商定第三预案——如果元首在救援过程中死亡该如何应对，他关闭光脑，没必要再听下去。

飞船在星港上空就转了向，明溱安静地坐在驾驶室角落，看陆钧接听各方消息，下发指令。

他和赵副官正说着什么，忽然光脑响了一声，有私人通讯打进来。

赵副官立即正色，明溱感觉他的站姿都比平常标准了。

随即她知道了答案。

陆钧接通通话，开口道：“老师。”

室内静谧得没有一丝杂音。

对方大概简短地说了几句，明溱只听到陆钧回了一声“我明白”，接着便没有再聊下去。

飞船径直来到时代广场西侧的军部大楼，首都星1区的最高建筑，然后降落在大楼顶部的天台。

1区核心——军部大楼及议会大厦上空都是禁飞区，但特殊时刻陆钧的权限让他可以无视禁令。

明溱跟随陆钧下飞船，进入大楼内，电梯直通九十七层。实际上军部大楼一共九十九层，相对1区以外的建筑来说，这个高度并不算高。

八十层往上，都是严格限制出入的重点楼层。

这是最好的机会。

投入一支小型舰队的火力都无法破开的军部大楼，此刻明溱就站在它的内部，站在需要最高权限才能进入的，军部的核心。

漫长的走道不见丝毫人迹，只有头顶的日光灯与暗中隐藏着的安保系统，无声无息窥视每一位来访者。

九十七层有陆钧的私密房间，与之前明溱待过的休息室截然不同，环境封闭，陈设简洁，色调以黑白灰为主，墙壁与桌面空无一物，但绝对融入了联邦当前的尖端科技，他一路将明溱带进来，赵副官等候在门外。

“我需要去时代广场。”陆钧将明溱的身份信息输入为访客，开放了房间的部分使用权限给她。

“你留在这里等我，可以么？”他俯身，好像想要再叮嘱什么，但又失笑收回。

“好。”明溱凝视他漂亮的眼睛，眼睛里倒映着自己。

房间里有沙发、方桌、小型会议用的圆桌，还有医疗舱、可以练习和游戏的全息舱，以及一间小卧室。明显是陆钧在军部的日常办公场所和居所。

陆钧转身离开的时候，没有看到明溱很平常地笑了一下。

荒芜星少女时常表现的、似乎流露着羞怯的笑。

带了一点恶意，和终于可以做某些事的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