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发觉

这是陆北言第一次动念头离开袁绍。

从枯萎的树干下飞下来，陆北言跟随袁甯乘上了马车。作为幽灵的便利就是穿行各处也不会被发觉。

至于为什么会有离开的念头——陆北言长长地叹了口气。她果然还是很在意。就算得知他的夫人已经过世，但“介意”这种情感依旧挥之不去。虽然难以启齿，但她的确对袁绍颇有好感，但就像处于现代，发现一直暗恋的男孩子其实已经名草有主，不管这种情感有多么轻微还是会有些难过又遗憾。

大概这也算一种“精神洁癖”吧。

如果她是属于这个时代的人，恐怕才不会介意这么多呢，只可惜她的骨子里流淌的终究是来自1800多年后的dna啊。

袁甯在车厢里一直在暗自垂泪，这个家族的教养似乎不允许她哭得用力过猛，那样轻轻地啜泣反而更令人心碎。她本就是个美人，这般羸弱的模样让陆北言都我见犹怜。

袁绍就不会这么哭，袁绍只会无声地落泪——唉，自己怎么又在想他呀。

郁闷的陆北言又开始闭目养神，等她眼睛再次睁开，已经又回了袁氏本家。

显然今日袁家安静了许多。毕竟前来吊唁的人都散了，接下来要处理的都是关上门对内的自家事。

袁甯这趟回来没带来什么，毕竟行色匆匆，但她离开时要带走两个孩子。她将这件事告诉了袁逢，袁逢点了头。

袁谭和袁熙被婢女带出来时还满脸迷茫，两个小孩生得都粉粉嫩嫩，只是袁熙显然年纪太小，走路还摇摇晃晃的像只小鸭子。两个孩子脖子上都系着做工精致的长命锁。大人之间的交谈显然他们还不明其意，只是左顾右盼好一阵后，年纪稍大些孩子才怯生生地问：“父亲在哪里？”

袁逢轻声呵斥：“谭儿无礼。你应当先叫姑母。”

小袁谭下意识地缩了缩脚步，他抓紧身边小袁熙的手，声音有些发抖：“姑母……父亲他在哪里？”

袁甯蹲下身子，面露慈爱，抬手轻轻抚摸两个孩子的脑袋，温声细语道：“你们的父亲正在陪奶奶，这段时间他都没有时间陪你们，谭儿和熙儿愿意和姑母一起，到姑母家做客吗？姑母也有个孩子，和你们差不多年纪，你们可以一起玩的。”

小孩子的头发又纤细又柔软，飘在半空中的陆北言看着也忍不住手痒地想轻轻抚摸，可惜什么都没有摸到。

小袁谭没有回答，躲在他身后的小袁熙的声音很轻：“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父亲？”

袁甯想了想，抬起手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说：“等你们长到这么高的时候，你们就可以见到他了。”

相比袁逢生硬的态度，袁甯的温柔可亲显然让两个孩子放下了一些防备，他们轻轻地把手都放在袁甯的手心里，看来并不为大人们的决定感到抗拒。

陆北言也很喜欢这位温和的姐姐，她想，要不接下来的日子，她就跟着袁甯好了，什么守丧，什么军阀，什么丧偶鳏夫，统统抛之脑后好了！

脑海里正冒出了这个想法，那股熟悉的力量冷不丁地再次出现——世界变成了一个个破碎的残片，而和过去几次不同的是，陆北言明显感知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一股下坠感，就像从三十层高楼突然被人从身后推下去，恐惧和冷汗一齐从灵魂深处窜出来。等那股下坠感停止，她的呼吸还急促得一发不可收拾。

什么？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抬起头环顾四周，早已不是袁家那气派的高门大院，而是散发着淡淡霉味的小屋。

陆北言正心想着不是吧的时候，一身素衣的袁绍从屋外走了进来。他没看陆北言，而陆北言死死地盯着他，满脸难以置信。

她这是……又被抓回来了？

接下来的时间，陆北言试了无数次，她尝试过自己孤身一人离开，也试过跟随前来送食物食材的小厮，几次三番的下坠感让她在冒冷汗之余找出了一些小小的规律。

一，在目前的实验中，她的活动范围并不受限制。在这方面她是一只自由的小精灵。

二，但是，一旦她的脑海中出现“离开袁绍”的想法，哪怕只是一点点苗头，世界就会立刻破碎，然后在一阵下坠感后，她会被强制召唤回袁绍的身边。

某种意义上来说，她被强行和袁绍绑定了。

为什么啊！

陆北言无法理解。就因为袁绍是这个世界第一个看见她的人？就因为自己一直待在袁绍的

身边？这是什么奇怪的设定？本想着自己或许日后能见证恢弘庞大的三国鼎立局面，结果现在却被困在一个历史还没发展到三国那个阶段就gameover的军阀身边。为什么啊！

陆北言狂躁得想哐哐撞墙，但是幽灵没有办法做出这个行动。她只能郁闷地飘在空气里，看袁绍焚香祈福，闭目深思，打扫庭院。或许是因为他自带的沉静气场，不知不觉间连带着陆北言也从狂躁的状态变得平静。

陆北言坐在门槛上，默默地注视着用扫帚清扫灰尘杂草的袁绍。冬日的阳光大概是暖洋洋的吧，照在他身上就像被镀了一层金粉似的。有那么几个瞬间，陆北言觉得，自己会和他捆在一起一定是有什么原因的，或许自己应该不在意他的过往，关注当下就好了。

但是过了几分钟，陆北言又回过神，狠狠唾弃刚才的自己——拜托，他可是个带娃的鳏夫欸！为什么自己要对一个鳏夫动心啊！

时间之河的奔涌不会停息，虽然对陆北言来说日子过得甚是无趣，唯一排解乏味的手法也就是偶尔飘出去观察这世间百态。这个时代的街道建设属实一般，远远望去灰扑扑的一片，想探听点八卦也无非是些市井之间的鸡零狗碎，无聊，实在无聊至极。

这样平淡无波的日子过了月余，天气愈发寒冷，街上行人变少了许多。幽灵百无聊赖地徘徊在街道上，像极了故事里迟迟不肯离开人世的地缚灵。

有两名儒生打扮的人从她身边经过，她听见二人在窃窃私语：

“……王生真的被抓走了？”

“千真万确。”

“怎么会？”

“有什么不会，他是李元礼先生的得意门生，这趟进去，恐怕凶多吉少。”

“唉，元礼先生可是天大的好人。”

“再好的人，也大不过天，你以为现在的‘天’是谁……”

二人互相说了些各自安好请多珍重的话语，便分别开来。陆北言停留在原地，思索着他们的对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感觉身边都围绕着一股不安的情绪。在这里她是实打实的局外人，可有时依然会被那种不安感染而变得烦躁。

那么，哪里才能寻求宁静？哪里才能让自己安心？

等她回过神来，她已经蜷缩在了袁绍的身边。

真是的……她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两个膝盖之间，回想起自己穿越过来后发生的各种事件，其实都是些平淡的日常，但正是这种平淡让她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对她而言，最重要的事果然还是找到一个安身之所吧？

“唉，”陆北言轻叹，“可惜你看不见我……如果你能看见我，哪怕只是能听见我的声音都好啊。”

此时袁绍正点了一盏油灯，这是这里唯一的一盏照明工具，就算点亮它房间里也是一片昏暗晦涩，袁绍的面容在柔和的光照下显得格外清冷。

他抬起头，脸色微微一变。

陆北言注意到了他的变化，不解地偏了偏头。

袁绍的声音依旧沉着：“……你在那里吗？”

陆北言心头一动。那种心脏微微抽动的感觉让她终于有了“自己正活着”的实感。她动了动嘴唇，却又害怕是自己自作多情，于是只能满怀期待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

“我……很久之前就见过你。”袁绍继续说，“在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我就见过你……有一次你在树上，还有一次你和我说过话……我都记得。”

陆北言捂住了嘴，她怕自己会叫出来。

“可是后来你消失了。”

不，我从没有消失过。我一直在你的身边。

陆北言站了起来，她伸出手，想要触碰眼前的人。

“你……其实一直都在吗？”

陆北言的手笔直地穿过了袁绍的身体，她依然无法碰到对方，而且显然对方的眼睛里没有自己的影子。为什么他会知道自己在这里？

陆北言转过头。

啊。

她看见了。

在摇曳脆弱的火光下，她看见了自己朦胧的影子被映在了墙壁上，就像一片水泊被光拍在了那里，荡漾着清冽的波光。

他终于发现了幽灵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