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流光

谢启南凝视着他那有些寂寞的笑容，“愿闻其详。”

薛素道：“师哥身故之后，我顶替他的身份回去断云宗继任宗主。为了不让顾若鸿怀疑到我的身上，我只能对外界所有人宣称，‘薛素’勾结魔道身陨，同时放出消息，告知各位同道顾若鸿试图独占神器。消息放出没过多久，临仙谷主人段月亭前来断云宗，将宋家与宁家覆灭一事告知于我，并要求我同意断云宗与临仙谷联合起来围剿顾若鸿。当时的我已经见到顾若鸿意图染指神器的事实，便轻信了段月亭所言，却未想到原来他也想要将神器据为己有。为了集合多方力量，我们召开了一次‘斩羽’大会，指望汇聚众人之力，折断顾若鸿的‘羽翼’，粉碎他的谋划。斩羽大会上，我们对各家仙门同道公开了顾若鸿飞升后的所作所为。其一，为夺往生墨，将薛家遗孤‘薛素’逼入死地；其二，为夺历世笺，将枯荣堡宋明衡家主推入万鬼渊；其三，为夺生花笔，利用悔过石将无上之境彻底抹去，使得宁家两姐妹绝迹于人间。桩桩件件，尽皆十恶不赦。我们因此怀疑，顾若鸿可能并没有飞升成功，他可能已经入魔。为守护‘四器一阵’中唯一剩下的神器——断云宗的流光阵，仙道同盟各大世家派出家族精锐来到断云宗守戍流光阵，围杀顾若鸿。”

讲到这里，薛素微略顿了一会儿，眼神中透出一缕茫然，“后来……后来明知道断云宗有重重陷阱，他还是来了。”

他低声，“我们一路阻拦，他便一路战了过来。看过他的人，没有人会怀疑他不能登临仙途的。他……太强了。纵然结合仙门百家之力，我们也无法阻挡他。最后，他来到了我的眼前。”

“他手中有悔过石，有历世笺，出乎我们意料的是……生花笔也在他的手中，加之流光阵本身就在断云宗，四样神器都在这里，他利用神器之间的相互感应，自然得知往生墨就在我的身体里，我才是真正的薛素。正在这时，天象忽然异动。冲天的魔气自恐生谷爆发，万魔窟失控了。其时情况危急，若任魔修四处作乱，必是生灵涂炭之景。仙道同盟只得分出一半的人手前往恐生谷镇压魔修，而断云宗这里……”薛素笑了笑，“我被顾若鸿擒住了。他用我的血，用往生墨在历世笺上写下了一行字。”

他声音轻轻的，如同不想惊醒别人的一场好梦，“那行字是……世间灵脉俱断，神器尽毁。”

“我们都搞错了。”薛素说，“顾若鸿并不是想要齐聚神器，他是想要毁掉这个世界。”

他说到这里，明明这故事讲的没头没尾，他却忽然停下了。

他轻轻地呼了口气，然后安静地、温和地看着静立一旁的谢启南。

谢启南没有说话。可他的脸色隐隐透出苍白。

段清渊察觉到他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轻咳两声，“既然是这样，恕我直言，薛宗主。”他注视着薛素的眼睛，眼神笃定，“你说的这些虽然石破天惊，但……但我们都知道，顾若鸿没有被仙道同盟围杀过，对么？”他唇角一弯，“至少在大家的眼中，顾若鸿一直都是神仙中人，不是么？”

薛素闻言，很是和气地点点头，“你说的没错。但……”他看着谢启南的神情，“阿南知道的，对么？”

谢启南没有回答他的话，闭上了眼睛。

他想，他知道么？他该知道些什么呢？

他不记得仙魔大战，不记得恐生谷异乱，也不记得仙尊和魔尊。这些半真半假的人和事，他一件也记不起来。

但他在断云宗醒来的那一天，他记得他站在很高的山上，山下仙魔交战，他只觉得无趣。然后……然后他跳了下去。

那些画面，是为什么会出现在他的梦里？是幻觉还是真实？他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

段清渊忽然道：“他不记得了。”

谢启南的指尖微微颤抖。段清渊来到他身边，轻轻地拍拍他，“没关系的，实在想不起来，便不要想了。”

薛素轻声，“怎么能不想呢？”他叹了口气，“如果没有当日的阿南，就没有今日的你我。”

谢启南怔怔地看着那白衣宗主的魂灵。

段清渊道：“那又如何？能够遗忘，显然不是什么快活的事情，为何又偏要他记起？”

“不是我偏要他记起。是他必须记起。”薛素垂下眼帘，微微笑了笑，“你以为，我是为什么一定要收你为徒，予你宝剑，赠你灵石？你以为我为何非你不可？你以为我就当真——”

“他的命是我救的。”段清渊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他眯起眼睛，语气虽一如寻常，眼底眸光却似带了一抹冷意，“至于宝剑和灵石，身外之物，还给你便是。”

似乎没有想过段清渊会来和自己相争，薛素微微皱起了眉。那份伪装的笑意淡去后，原本属于“薛素”这个人身上阴沉的气质才浮现上来，他抿着唇，好一会儿才道：“段少谷主，我似乎没有邀请过你来听这些往事。你既听不惯，不如离开。”

段清渊道：“我亦不是为你留下，又为何要顺从你意？”

他还欲再说，却听到谢启南轻轻的一声“少谷主”，于是住了口。

谢启南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又去看薛素。

薛素静静地注视着他的脸，眼神中带着点考究。

“那天……我是不是也在？”谢启南低声问道。

薛素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颔首。

“我……”谢启南显得有些迟疑，似乎有些疑问，又不知怎么开口。

最后他问：“我为何会在？”

“我并不清楚。”薛素很快答道，“但那日灵骨峰镜己殿内，若没有你，我已死在顾若鸿的手中。”

谢启南皱眉，“我做了什么？”

薛素微微一笑，“你其实……也并没有做什么。顾若鸿修为已臻化境，你当时见到我被擒住想要救我，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蚍蜉撼树地冲上前来……推了他一把。”

谢启南眼神中透出茫然。

“他被你推得晃了一下，字便没有写完。”薛素又是笑了一下，他笑起来只勾勾嘴角，眼中却是空洞的，显得有几分诡秘，“他既然没有做完他想做的事，便轮到我了。”

谢启南沉默不语地看着他。

“往生墨既然进入了我的血脉，自然便是我的。除了我，没有人可以支配往生墨。”薛素眸光明亮，那眼中的光像是照进野地里的太阳，炽烈而狂放，“他只取了我的一点点血，而我……”他顿了一下，“我将我全身的血，都灌进了流光阵里。”

谢启南愕然地睁大了眼睛，段清渊也皱起了眉。

“天生一流光，轮回皆可逆。他说过，要我活下去，那我就会活下去，不惜任何代价地活下去！”

谢启南沉默良久，才道：“温停云要你活着么？”

薛素的眼神在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掠过一丝细微的波动，但他也再没有更多的反应，只缓缓收敛了方才那般近乎疯狂的神色，低低地说道：“是，他要我活着。他要我保护好往生墨，他要我阻止顾若鸿。”

谢启南道：“那你自己呢？”

薛素闻言一愣，“我自己？”他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我自己怎么了？”

谢启南看着他那近乎透明的身躯，轻声，“你将全身的血都灌进了阵法当中，顾若鸿说你将自己锁在了飞虹塔里。其实不是这样的，对不对？你并非困锁飞虹塔，你是根本……离不开飞虹塔。”

薛素随口道：“猜的很对。飞虹塔与断云宗护山大阵相连，我不过借着护山大阵的灵力苟延残喘罢了。若是脱离了飞虹塔，我也许活不过三日。”

“为什么？”谢启南道，“就为了温停云的嘱托，你要付出如此代价？你完全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

“是啊……”薛素笑笑，“他不过要我活下去而已，我也许只要付出一点点血，催动流光阵，将一切倒回到顾若鸿攻上灵骨峰前，或者再早一点，到段月亭来与我谈结盟前。但凡我想要回退的时间少一点，我都不会沦落到如今这步田地，阿南，你是要这样说吗？”

谢启南沉默。

薛素道：“可我觉得还不够。”他低下头，看着自己单薄空灵的身躯，抬起手看着自己两根细瘦的腕子，闭眼摇了摇头，“还是不够，不够久。”

哪怕他掏空了自己，也依然不能将一切回退到温停云被打落万鬼渊前。

温停云要他活下去，他又何尝不想换他回来？

可温停云没有给过他选择的机会。从生到死，都没有。

只他一个人，仙途飘摇，孤苦伶仃。

他长长叹了口气，睁开眼，看着谢启南的脸，“明白了吗？阿南。”他安静地说道：“我已经竭力在给我们所有人争取第二次机会了，我不能容许任何失败，因为我，就是世界上最后的往生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