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逆生

谢启南话音落尽，抬眸看向唐风的眼睛。

他本以为唐风仍会坚持先行前往恐生谷，但唐风竟然答应了。

他似当日断云宗初见时谢启南醒来看到他的第一眼那样温厚平和，“既如此，我们便去查探一番。”

他这样好说话，谢启南反倒迟疑起来，“大师兄……你不必非要配合我。二师姐和三师兄也在这里，你们可以先行一步查看恐生谷是否有异动。我这里若无异常，随后就到。”

唐风只摇头，“我们要保护好你。”

他微笑着拍拍谢启南的肩膀，“虽然不知师尊想要做些什么，但他和我们说过，你才是最重要的一个。”

谢启南微顿。

眼前的唐风笑容坦荡平和，仿佛当真一点也不介意自家师尊把这个半路捡来的莫名其妙的小师弟奉以为先。

一旁的杨晓和莫知许也没有任何不平的表现。杨晓只耸耸肩，“那就去看看。”

莫知许不善言辞，只板着脸点点头。

谢启南看着面前师门这几个人全然信赖自己的模样，想了想，也笑笑，“算了。”

唐风一愣，“什么——”

他话音还未落，谢启南便身形一闪，已是踏上饮怀御剑而去了。

唐风与莫知许反应过来，反手抽出佩剑急忙追去。杨晓慢了一步，加之而今谢启南的修为已远超过她，便索性留在原地，喊了一声，“大师兄，我在恐生谷等你们！”

闻言唐风的身影一顿，只这一瞬迟疑，谢启南的身影便已消失不见。唐风停住片刻，看着莫知许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御剑飞回杨晓身边。

杨晓见状，不由疑惑，“你回来做什么？”

唐风道：“三师弟已经跟上去了，如果连他的修为也保护不了小师弟，你我前去也是徒劳。”他低声，“我还是回来，先和你去恐生谷看看。”

杨晓目露怀疑。她与唐风少年相识，最清楚对方的为人，知道唐风最为敬重温宗主，凡宗主之令，必当奉为圭臬。师尊明明叫他守着小师弟……现在这个样子，实在是不像他。

她于是问道：“你不管阿南了吗？师尊叫你守着他的。”

她问得直率，唐风语塞片刻，才又答了一遍那个十分没有说服力的答案：“三师弟在，有我没我区别不大。”

杨晓盯着唐风的眼睛，“这不太像你。”

唐风却避开了她的目光，似乎是浅浅地笑了笑，“我就是这样的我，晓晓，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杨晓愣了一下，隐约觉得唐风的话里似乎有层别的意思，她只察觉得到异常，却摸不清楚其中端倪。

“你……”

唐风笑笑，“走吧，晓晓。”他率先朝前走去，“阿南也不知道闵苍山在哪里，可我却是知道渡劫山的。说不定等我们查看完恐生谷，还可以先去闵苍山接他们呢。”

杨晓没有立即跟上前去。

她站在原地，沉默地看着唐风的背影。

一如往日端正，却难得让她觉得陌生。

她认识唐风许多年。这个人其实……本来是从来没有回避过她的目光的。

——

谢启南跃下剑来落定，缓缓走着，打量着周边的场景。

他身后，莫知许从他的照夜长刀上跳下，几步踏前与谢启南并肩，但他只是沉默。

谢启南知道他跟了上来，侧头看了他一眼，简单地招呼了声，“三师兄。”

莫知许无声颔首。

他这般平静，就像是对谢启南突然抛下他们几人离去没有半点质疑。

谢启南也只轻声：“大师兄跟二师姐一起走了？”

莫知许“嗯”了一声。

谢启南笑了笑。

莫知许看着身侧湿润黏腻结满苔藓的石壁，和眼前那条仅可供一人通行而过的上山小路，忽而皱眉道：“小师弟，你这样很……很危险。”

谢启南：“什么？”

莫知许拔出长刀，率先踏上上山的石阶，看着路的顶端那个缓缓走下来的、略微有些蹒跚的身影，沉默地举起了刀。

“他……他身上人气很淡。”

谢启南也看着那个身影，“人气很淡是何意？”

其实答案他已经知道了。

放下恐生谷先去闵苍山的决定虽然仓促，但他也并非毫无考量。这一路疾驰而来，他留意过地上的人群，只这一条上山的小路零星会有人影走下，多半便是前去闵苍山朝拜过神像的周边百姓。他推断闵苍山大概就在这个方位，便一路朝此而来。眼前这个人莫知许说“人气很淡”，既然闵苍山上可能有魔修，那么有魔修吞噬人的精气，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就像那日的洪林泽，不也在闵苍山一行过后，就变成了记忆支离破碎，身体极度虚弱的模样吗？

听了他的问题，莫知许言简意赅地答道：“他已经只算是半个人了。”

谢启南轻轻地“哦”了一声。

那可怜的人步履蹒跚，渐渐来到他们身边。他大约是个上了年纪的樵夫，腰间别了一把斧头，背上背着背篓，可看他那走路不稳的模样，谢启南很是怀疑下一刻他会不会倒下，被他自己的斧头砍伤。

莫知许屏息，谨慎地注视着路过的樵夫。谢启南抱臂在后，无声地打量他。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

樵夫迟缓而安静地路过，只在经过他们身侧的时候，开口发出沙哑干涩的声音，“劳驾，借过。”

这登山小路太窄，莫知许和谢启南挡在那里，他便下不去了。

莫知许沉默地侧过身让路。

樵夫宛如上了发条般，木然地跟着向前进了一步，又看着谢启南，重复了同样的话：“劳驾，借过。”

谢启南抬头看着樵夫那张布满了岁月风霜的脸，顿了片刻，忽而道：“老丈，这里是闵苍山吗？”

樵夫听到“闵苍”这两个字时，浑浊的眼珠亮了一下，嘶哑的声音中透出近乎诡异的热情，“正是，你们也是来朝拜创世圣尊的吗？”

谢启南重复道：“创世圣尊？”

“创世圣尊！祂的神像就供奉在闵苍山顶的神像殿内，灵验极了！我此前所求，圣尊都已为我兑现。你们来到这里真的是太对了，祂——祂能够为你们做到一切！”他一边狂热地向谢启南絮叨神像的灵验，一边十分急迫地想要推着谢启南上山，“快去，你见到了祂，就知道祂的好处了。”

莫知许横刀而来，阻止樵夫的手碰到谢启南。

谢启南退了半步，不以为忤地又道：“那么，代价呢？”

樵夫一愣，“什么代价？”

谢启南心平气和道：“你求祂为你实现心愿，祂从你身上索取了什么？”

樵夫快速道：“我还当你问什么。祂什么都不要，祂只要我们的虔心。”

“这样么……”谢启南若有所思地侧过身体让路，樵夫下山还不忘对着谢启南补充：“一定要虔诚啊！虔诚圣尊才能听到你的祈愿！”

他的神情是那样狂热，衬在已苍白不似活人的脸上尤为诡异。

谢启南目送着他的背影，就听莫知许在他身后冷冷开口：“创世圣尊，没有这个人。”

谢启南回过头来，看着莫知许面无表情的脸，“三师兄，以你的修为，你看他现在……还能活多久。”

莫知许摇摇头，“我看不穿。”他微顿，又道：“但修行讲究……讲究心诚，他一颗诚心给了出去，修的不是自己，却是那位创……创世圣尊。”

谢启南轻声，“为他人做嫁衣么……”

他轻轻叹息一声，就要越过莫知许向山上走去，但莫知许忽而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他。

谢启南顿住片刻，忽而也察觉到了什么，无声地调动周身灵力运转。神识铺展开来，向上流泻而去——

然后，他触到了一个人的轮廓。

那人的气息透着淡淡的熟悉，是他见过的人。

莫知许寒声，“小师弟，不要上山，有……有魔头。”

他运指掐诀，一道攻击的符咒就朝山上的人影射去。

人影摆手，将莫知许发出的一击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这简单的过招之间，他也调动了灵力功法。他的功法显然充斥着破坏和腐蚀的力量，动作之间带起的流风拂过周边的苔藓，一片深绿转眼间化为腐灰。

谢启南的神识在人影的身上感受到了极其深重的魔气，为不让神识被魔气侵染，他收回神识，反手拔出饮怀剑，静静地等着对方前来。

莫知许还欲再动手，谢启南按停了他，“三师兄，对方来意不明，我们先看看。”

莫知许微顿，“好。”

人影似乎对莫知许的攻击并不生气，只缓步靠近，渐渐走出逆光的暗影里，来到莫知许与谢启南身前丈许之处。

出人意料的是，这样一个魔气深重的人物，却有一张称得上年轻清俊的脸孔。他一身书生的长袍，身形清瘦却端正。若没有额前那道深深的刀疤和格外死白的脸色，几乎所有人都会以为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没人会把他同魔修扯上关系。

谢启南也从来没想过会再次见到眼前这个人。

毕竟他上一次见到这个人时，正是他亲手用自己的短刀朔望，刺穿了这个人的天灵。

本该已经化为飞灰的杜思明用一双空洞的眼睛看向谢启南的腰间，那是他的短刀所在。

魔修杜思明开口，声音阴冷如自黄泉地狱传来，“我讨厌你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