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三十四章

沈长袖向张逐轻解释后，他只觉得自己脸丢到姥姥家了，忍不住瞪李毕——看你出的馊主意！

李毕缩了缩脑袋。他怎知会这么巧？

沈长袖冶艳指甲轻轻划过摆在书案一侧的诗集，目光甚是玩味。她忽地翻开其中一页，问：“张逐轻，画可以描，诗总会念吧？这句你给我念念？”

她捧起书，指着其中一行黑字。

张逐轻看到那乌漆嘛黑密密麻麻的玩意，顿觉头疼。他不禁望向李毕，李毕尴尬的头皮发麻，不敢和他对视。李毕非常清楚，不管张逐轻念不念的出来都输了。沈长袖现在故意倒拿书本，就是在测试他。

张逐轻额前青筋突兀，攥紧拳头，只觉心里有无数个小人在崩溃奔走。他动了动唇，突然将桌上笔墨纸砚全都推翻：“不会，沈长袖，我一个字都不会，你满意了？”

一旁，孙娘和莫絮初面面相觑，孙娘刚才还大赞张逐轻，现下只觉得脸上无光。

沈长袖看着一地狼藉，联想他今晨惺惺作态，原来摇摆不定的心绪突然又明朗几分。张逐轻定然对她有意，不然也不会在这装模作样附庸风雅。

念在他没有恶意，沈长袖倒是不想中伤他脸面。她抬眸看他，憋着笑：“难怪你当初让我帮忙看账册，又想让我当掌书记，张逐轻，朔方军马上就要兵临城下了，你不去读书明理，怎么还有功夫对付我这小女子？”

张逐轻脸色顿时如调色盘般五彩纷呈，他是个心高气傲之人，纵使曾经身如泥贱，也不曾自取其辱。

他怎么就在沈长袖面前栽那么大个跟头。想想今天这一出，沈长袖能笑他一辈子。

他越想越难受，蓦然迫近沈长袖，非要给自己扳回一局：“没错，你说的没错，我得罪了苗人猛，他随时会攻打河东。我目不识丁，连地图都看不懂。所以我改主意了，沈长袖，现在我命令你入我幕府，做我的掌书记。”

“大人，这……”李毕见事情的走向又要和张逐轻所求背道而驰，急得想劝和。张逐轻却怒视他：“你给我闭嘴！”

张逐轻羞愤离去，差点被八角亭的阶梯绊倒。他气急败坏，到回廊处又踹了几脚路边的石墩子。

李毕十分尴尬，躬身行礼道：“夫人，大人说气话呢，您别跟他一般见识。”他恭敬地退下，追向张逐轻。

沈长袖纤纤十指摁住石桌上的诗集，沉默着。孙娘大抵觉得她又被张逐轻气着了，忍不住过来劝解：“夫人，大人急脾气，就像李令史说的，他不过是因为被你拂了面子才说重话。”

“没，我不生气。”沈长袖深深呼吸，半晌，才按捺住想笑的冲动。她真担心自己在张逐轻面前笑得太大声。

平复了会心情，沈长袖才坐下道：“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丢脸的又不是我。我以前觉得他行事乖戾喜怒无常，现在才发现，他原来也有软肋。”

沈长袖勾了勾手指，一旁打盹的团枝似是受到感召，“喵喵”叫着奔向她。沈长袖立时将它抱起，舒服地给它顺毛：“当了这掌书记也好，以后遇到事，就不是我求他，而是他求我。”

莫絮初走到楠木条桌旁，抖了抖散乱在地上的诗集：“阿姐，我倒觉得你想多了。”

“想多了？”沈长袖怪道，“难道他不怕我把他不识字的事抖出去？”

“不，他怕。不过我说的是，你如果有需求，根本不必求都护。”莫絮初将狼毫笔也放归桌上，淡淡一笑，“细想你入府来，桩桩件件想的，都护哪里不给你办妥了？他固然嘴毒，但他对你是有求必应。”

沈长袖听得心一颤，不觉避开莫絮初视线。

“你不知，他初始对我态度何其恶劣。”

“如果我没猜错，阿姐该报的仇，都报完了吧？”莫絮初抬眸，绕过八仙桌，行至沈长袖面前，“阿姐，我说句真心话，天底下那么多女子，嫁人后便被丈夫圈在家中相夫教子，纵有本事却无法大展宏图。都护将掌书记的位置交予你，是不想埋没你的才学。他是好意。”

“可入幕府并不是儿戏。”沈长袖揉了揉手筋，又头疼起来，“我从前还未起草过什么文书。外来使臣若见河东的掌书记是名女子……”

“阿姐，难道不该觉得光荣？”

沈长袖一怔。

“成事不怕琢磨，阿姐若想成就一番事业，自然要历经重重磨难。”说着，莫絮初从袖口掏出本泛黄册子，“阿姐，这可是你写的？”

沈长袖拿起册子，翻开其中扉页，“《南国游记》？”她不禁掩面，尴尬不已。“是，我在刺史府镇日无趣，做了个远游四方的梦，这本书通篇都是胡诌，你不拿出来我都快忘了。”

孙娘也好奇过来翻了翻：“夫人，你怎么想出那么多光怪陆离的东西？”

“做梦想的。”沈长袖忙要抢册子，“别看了，胡言乱语而已。”

大昭文圈兴诗词轻视小说家，沈长袖羞于向人展示自己写的游记。莫絮初却攥紧册子，笑道：“可不是胡言乱语，阿姐，我已经帮你把这本书送到璟文书坊了。”

沈长袖惊得起身：“絮初，你怎么不告诉我一声？”

“你别生气，我只是觉得倘若我不先斩后奏，肯定没法说服你。阿姐，璟文书坊掌柜今天差人回了消息，他决定刊印这本书。”

莫絮初想了想又道，“阿姐是不是觉得不可思议，其实道理很简单，前儿长松书坊推出的一本游记小说在坊间名声大噪，备受追捧，璟文书坊着急了，倘若没有阿姐这本书，他们也打算找四五个识文断字的穷书生，现编一本游记卖。”

“照你这么说，璟文书坊根本不管书内容的好坏，就刊印出售吗？”沈长袖又惊又怪，莫絮初所说的，她从前并不知晓。

莫絮初笑了：“阿姐，你久居深闺，许多事看不明白。自雕版印刷术普及后，咱们大昭的坊刻便兴盛起来。纵使是充满书香味的地方，也免不了要吃饭穿衣，自然是什么赚钱卖什么。璟文书坊初始便是卖科举考卷经史子集起家的。”

大昭的刻坊分为官刻、私刻与坊刻，官刻与私刻多为权贵阶级服务，坊刻则为民间私营，大多兼顾刻书与卖书两职。璟文书坊与长松书坊便是潮州两大刻坊，内院刻书，外院卖书。他们刻出来的书，往往还会卖给散户，由他们四处吆喝。

白话小说，是近几年刚刚兴起的文体。

它并不像诗词那般曲高和寡，还富有趣味性。莫絮初一眼便窥见此中商机，才自作主张，把沈长袖的作品投递到璟文书坊。

沈长袖一时难以接受：“璟文书坊虽然赚钱，但它名声不好，我宁可不吃这碗饭，也不糟践自己的才名。”沈长袖只担心，日后旁人提起她，都说她写的是低俗无趣的东西。

莫絮初斟了杯茶，递给沈长袖：“阿姐，你消消气。你是个玲珑剔透之人，怎么想不明白其中道理。你既有这方面的天赋，写什么都由你。只要你写的是自己所表达的，何必羞于示人？”

顿了顿，莫絮初瞥她一眼，不动声色道：“何况，如今市面上缺乏英雄传奇类的白话小说，茶馆说书人颠来倒去，讲的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故事，若阿姐你能写出那么一本，定能声名大噪。”

沈长袖怪道：“我？我能写谁？”

便是孙娘都听出莫絮初话里的意思，不禁嘴快道：“夫人，眼下您身边不正好有一位现成的英雄人物？左右您现在已经入了河东幕府，不愁没内容写。”

沈长袖这才反应过来，她们明里暗里，都在说张逐轻。若非她有机会入幕府，莫絮初还没有这打算，但眼下沈长袖已经获得了帮张逐轻处理公务，甚至陪他上阵杀敌的机会。

沈长袖豁然开朗。她从前一直苦心钻研诗词歌赋却毫无建树，大抵是努力错了方向。只要她有笔，能写，白话小说，同样能让她名留青史。

到时候，钱来，名来，她的生活也不至于无趣。

“絮初，谢谢你开导我。”沈长袖心情好了许多，摸出张逐轻交予自己的令牌，打定主意，“我现在就找他去。”

“等等。”莫絮初叫住她，拉着她上下打量，蓦然失笑，“阿姐，你这闭月羞花的相貌，在男人堆里出入终归不合适。待我给你换身衣裳，你再去不迟。”

孙娘笑吟吟道：“此事交给妾办就好了。”

孙娘拉过沈长袖的柔荑，难掩兴奋：“太好了，夫人，等您在幕府和文坛大放异彩，妾也跟着沾光。”

“八字还没一撇，你别高兴太早。”沈长袖对掌书记的职责仍一头雾水。

“絮初觉得你行，你肯定可以。”孙娘激动地嘀咕，“她这小娘子，平时闷葫芦般，关键时刻总能把事办好。”

先前，莫絮初许诺会想办法撮合沈长袖与张逐轻，她还以为莫絮初说说而已，没想到今天就放了大招。

孙娘这会连沈长袖写的小说名都想了好几个：“妾看，不如就叫战场夫妻，河东伉俪……”

“你这都什么跟什么？”沈长袖哭笑不得。

不过，就算是为了写书，从今往后，她也要和张逐轻抬头不见低头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