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取静斋中，张逐轻乌发披散，坐在罗汉床上，敞开月白衣领，一道可怖的疤痕从左肩贯穿至右腰。

他歪着头，金疮药盐巴似的往上洒。

他忽然想起之前沈长袖笑话他浪费药粉，不知怎么就有点好笑。

及至一片鸦色阴影在面前落下，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刚要拔出腰间长链，就看到一只酥白的手。

沈长袖没想到他的警惕性如此高，自己差点被他误伤。

“沈长袖，你来做什么？”张逐轻攥紧银链，又拢了拢衣领。他脸颊不禁发烫，刚才她进来，是不是看到了他的身体。

“我来给你送药。”沈长袖将药粉放在楠木小几上，几缕发丝从肩膀垂落，拂过张逐轻的鼻尖。他从侧面看见她，睫羽纤翘，唇如点樱。

“沈长袖……”张逐轻声音低沉。他没想到这会沈长袖又回来找他，想让她离远点，又不知怎么开口。

沈长袖却转过脸，和他近在咫尺：“怎么了？”

他的脸颊竟然有点红，沈长袖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张逐轻背脊一僵，顿时不敢动弹。

“没发烧，脸怎么这么红？”

“沈长袖。”张逐轻也不知道自己在别扭什么，两人之间也不是没有抱过搂过。他突然抓住沈长袖的手腕。

沈长袖错愕，一时失重，竟然扑到了他身上，正好撞裂张逐轻的伤口。他疼得龇牙咧嘴。

“沈长袖……”张逐轻凝神看她，“为什么突然给我送药？”

他的玉面那样近，近得沈长袖的心跳也不觉加快。沈长袖缓了一会，才勉强冷静下来：“我来给你送药，你不高兴吗？”

他胸膛新伤覆盖旧伤，一道道疤痕如此狰狞，但他从来不告诉她。沈长袖不是铁石心肠之人，被李毕这么一说，也觉得自己对张逐轻有点过分。

他现在的伤，应该是那天想下马车杀刺客，却被她强行拦住所受。

张逐轻被她这样看着，脸更红了，握着她手腕的力道也不自觉地松开。

他小小的变化，都被沈长袖看在眼里。她不禁好奇：“张逐轻，你在害羞？”他看起来也不像是守男德的人，怎么忽然就忸怩作态。

“没有。”张逐轻忙推开她，掩饰情绪般坐直了。拿起沈长袖送来的药，张逐轻抬眸，“早期不是还烦我滥杀无辜，现在又想起送药。沈长袖，你到底想干什么？”

“给顶头上司送药，还被质疑用心。怪我枉做好人。”沈长袖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便走了。”

张逐轻手指叩着桌面，沈长袖这样，倒让他觉得自己多心。

“回来。”张逐轻忍不住道。

沈长袖又转过身，但张逐轻却不知道让她留下做什么。

沉默了半晌，沈长袖突发奇想，戏谑道：“张逐轻，你想不想识字？若拜我为师，我勉为其难教你认几个。”

“你做我的先生？”张逐轻没想到沈长袖竟有如此想法，不禁脱口而出，“不需要！”

他不识字已经够丢脸的，他怎么能让沈长袖骑在自己头上？

但张逐轻转念又想，倘若沈长袖可以教他，他们就可以朝夕相对。

张逐轻又缓了语气：“你可以教我识字，但我得教你功夫。省得你三天两头晕倒。”

沈长袖想教他识字，只是希望他日后不要做闭目塞听之事，做个昏聩无能的藩王。没想到张逐轻争强好胜，非要自己也拜他为师。

沈长袖失笑：“也好。”

张逐轻心情顿时痛快了。他只看着沈长袖，不禁想，等沈长袖上了战场，便是连这样的衣裳也不能穿。他应该让李毕给沈长袖量身定制一套，嗯，防护能力高的铠甲。

沈长袖修养两日，身体彻底痊愈。

她没想到张逐轻来真的，这两天晨起便敲窗提醒她晨练，傍晚又带着她打太极耍花剑。沈长袖细胳膊细腿，被他折磨得够呛。

今天，她说什么也不练了，逼着张逐轻在书房写字，自己和莫絮初出门。

蹲守将近半个月，莫絮初终于找到了吕名勋的下落。还多亏了一个紧追吕名勋不放的佣书者，为了拿到吕名勋的新诗，坐船追了他半条江。吕名勋吓得跳水，才回到家，就看到对方笑眯眯地坐在他家门口。

“就在清水坊那边。”坐在船头，莫絮初绘声绘色地向沈长袖描述这一切，“听闻吕郎君上岸的时候，幞头都被拽掉了，身后还跟着几个佣书者。果然是人怕出名猪怕壮。”

沈长袖屈膝坐在船头，看着悠悠荡荡的江水，听莫絮初讲笑话似的讲了一路，却有点羡慕。有一天，她在文坛也有这般地位就好了。

这么想着，沈长袖又开始构思《节度使庆著章传奇》这本小说。她想，李毕加重两文钱赋税这件事，可以放在开头，先声夺人。刚才她出门的时候，还看见有不少百姓聚集在刺史府附近，举着牌子为那群被关在刺史府的刺客闹事，场面十分精彩。

小舟靠了岸。

莫絮初给船家两文钱，沈长袖回眸道：“大袖衫拿好了吗？”

“拿着了。”莫絮初笑道，“阿姐，我办事你还有不放心的时候？”

沈长袖这才继续往前走。突然不知道从哪蹿出一个人影，狠狠撞向沈长袖。沈长袖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震荡了一下，人打了个旋摔倒在地，细嫩的皮肤擦过地板，火辣辣的疼。

她眼冒金星，等莫絮初着急地过来扶她的时候，人还是蒙的。

“可恶！”莫絮初看着那跑远的小孩，大声呵斥道，“你给我站住！撞了人也不道歉，到底是谁家的？”

那小孩光顾着跑，没想到自己撞着人。这下更不敢停下了，一溜烟没了影子。

沈长袖摔得屁/股剧痛，皱眉撑起身子。一个高大的身影由远及近，“小娘子，你没事吧？”

顿了顿，那人惊讶出声：“沈娘子？”

“吕郎君？”沈长袖掀起眼皮，没想到在这遇到了吕名勋。吕名勋微微讶异，“沈娘子怎么找到这儿了？”

“当然是为了给吕郎君还大袖衫了。”莫絮初接话道，“岂料刚下船就遇到了熊孩子。”

吕名勋没想到沈长袖可以找到他的住所。细想来，应该是沈长袖为他上次找童子给她送花灯一事，才特意“报复”他。她也不动声色地找到了他的家。

嫣红血珠从破了的皮肤里渗出，沈长袖不得不用锦帕包着，却还是钻心疼。吕名勋抱歉道：“都怪我，若非我抓他上学，他也不会跑，更不会伤到沈娘子。”

“抓他上学？”沈长袖心思一动，“吕郎君开设私塾了？”

原来她觉得吕名勋穷困潦倒，或许可以开办个私塾，充裕经济。没想到他早就办了。

吕名勋叹了口气：“大概不是沈娘子想的那样。”

清水坊这边都是杀猪宰鸡的屠户，并一些卖煎饼水饮的小商贩。他们大多没什么文化，也不想让孩子读书明理。

吕名勋自来到这里，就有了教化孩童的理想。他自掏腰包办了个私塾初始没有什么人愿意花钱送孩子过来上学。后来，他又放低要求，免除学生一切束脩杂费，提供书本，总算招来了一些愿意读书的孩子。

但无奈那些孩子看了两天课本，又不想学了。跑的跑走的走，如今学堂里只剩零星几人。刚才那个跑掉的叫“陈阿三”，原本他是吕名勋设私塾后招揽的第一个学生，读书刻苦，人也机灵。这几天可能是学堂里不读书的风气闹的，他突然怎么也不来学堂了。

吕名勋寻到他家，却见他在河边杀鱼。看到吕名勋，他撒丫子就跑。

听他娓娓道来，沈长袖总算明白，他因何如此穷困。资助寒门子弟科举不说，还自掏腰包办私塾，赚再多的润笔费，都养不起这些人。

“现在的孩子有几个喜欢读书的，吕郎君，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必要哭着跪着求他们？”莫絮初却是生气，那孩子撞了沈长袖也不道歉，未免太没礼貌了。

说着，她又补充道，“到底是屠户小贩的后代，粗莽无知。”

“絮初！”沈长袖呵斥道，“不得胡说。”

“阿姐，我说的没错，你别看小孩子那么小不懂事，其实他们蔫坏。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他们的品行都随了父母亲人，那些喜欢短斤少两尔虞我诈的商贩，能教出什么样的孩子？”

沈长袖是喝止不住她了，但也不能不驳斥她：“未知全貌不予置评的道理你还不懂？不要因为一个孩子就断定所有的小孩都是坏的。”

沈长袖摁着飙血的伤口，心口的气也不顺。要说她对陈阿三没火气是不可能的，想着吕名勋劳心劳力为这群孩子设私塾，他们却好心当成驴肝肺，她非要治治他们不可。

“吕郎君，你可知那陈阿三家在哪儿？”

“沈娘子，此事与你无干，我已经连累你受伤，再不能麻烦你了。”

沈长袖美目一凛：“就凭他撞倒我，我也非要找他父母理论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