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的确，当初张逐轻从三关县回来，沈长袖曾用螫虫替他吸过淤血。想到这里，张逐轻的心情才平复了点。

沈长袖让毛巾存留部分的水，上前，给张逐轻擦拭伤口旁边的污垢。张逐轻便稍稍向后靠着，方便沈长袖擦拭。他仰头，毫不避讳地看着沈长袖。

“你……”沈长袖被他盯得发毛，忍不住道，“把脸转过去。”

沈长袖的耳朵根尖红红的，看起来像是害羞，张逐轻不想听话，还是看着她。大抵是最近太忙太累了，看到沈长袖，他觉得放松。

张逐轻不禁开玩笑道：“沈长袖，不然你做件善事，如果我不幸死在战场上，死前也让我体验一下情爱的滋味。”

“你休想！”沈长袖把毛巾砸在他脸上，瞪了他一眼，“怎么，现在装不下去了，开始说孟浪之语了？”

张逐轻抓开毛巾，嘴角咧开，笑得特别开心。也许，他已经隐藏不住了，只是试探沈长袖。被拒绝了，他又觉得自己的脸皮还算厚。

“你我是夫妻，又不犯法。”

“大军当前，别说不吉利的话。”沈长袖冷叱他，从小盅中取出螫虫，放在他胸口前，“你的伤口不处理，会化脓的。”

张逐轻当真不说话了，很安静地让她摆布。

沈长袖给他处理好伤口，张逐轻便离开了营帐。听说他又要召集众将领开会，便是昼夜颠倒不得休息。他一走，沈长袖又后悔自己刚才对他态度那么冷硬，万一……

万一张逐轻真的出了什么事，她会自责的。

让沈长袖没想到的是，她担心的东胡还没有攻下郢城，上京却派了使臣过来。使臣方到帐中，便揭开圣旨，敕令张逐轻退兵，回上京听候发落。

众将领面面相觑，张逐轻在案前不发一言。

“张都护，你此次出兵对付东胡，出师不利，连连失守，对此你难道没有什么想解释的？”使者傲慢地问。

竟是监察御史徐云固上书弹劾张逐轻勾结东胡，故意丢城失地，以此换取俘虏邀军功。而且，张逐轻在行军时携带女眷，玩忽职守，还虐杀百姓……

一桩桩一件件，无中生有。明眼人都知道，张逐轻之所以屡战屡败，是因为军队素质和兵器不敌胡人，加之内鬼陷害，朔方又迟迟不来援，但徐云固担任的监察御史是天子之眼，束缚着各地节度使。

天高皇帝远的，勒令张逐轻回上京的旨意便到了。

虽说大昭式微，但根基还在，除了朔方这些偏远地区的节度使频繁作乱外，河东通常不会与朝廷撕破脸。张家祖训，亦是让张家子孙护佑国土，不做窃国之贼。

沈长袖便站在张逐轻身后，终于明白过来，徐云固这些日子到底在干什么。他表面上和和气气，实际上每天都在搜罗张逐轻治军不利，防守不严的罪证。实在找不出来，便凭空杜撰。

徐云固眼底如烈火烹油，期待着看到高傲的张逐轻跪在使臣和自己的面前，还报他当初的耻辱。

但张逐轻的沉默让他愤怒，他跨步上前，厉声道：“平城失守，胡人在平城烧杀抢掠，全因你一人之过，张逐轻，你为何还不下跪领旨？”

张逐轻阴鸷地抬眸瞥了他一眼，张逐轻在犹豫。自己是否真的要与朝廷决裂。如果他此刻抗旨，那么宣武军定会停止援助，他不能保证可以退敌。如果失败了，自己便是遗臭万年。而且还会落得个斩杀朝廷命官的罪名。

倘若他不抗旨，即刻收兵，随使臣回上京，向皇帝自陈清白，贻误战机不说，很可能有去无还。

当初他的确是看在沈长袖的面子上，才放了徐云固。现在他突然跳出来咬自己一口，让张逐轻很不爽。

正焦灼之际，营帐中忽地闪过一道银色光芒。等众人反应过来的时候，沈长袖已经持剑抵住了使臣的咽喉。

“都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两人给我拿下！”沈长袖环顾四周，厉声道。

徐云固与使臣都没想到，最终是沈长袖代替张逐轻先做出了抉择。使臣不禁颤抖地指向沈长袖：“你、你你这无知妇人，目无助上威胁来使，难道想谋反吗？”

沈长袖剑尖又近两分：“你要是想死得快点，就多说两句！”

沈长袖自知眼前祸事是自己当初的仁慈所招致的，她必须做点什么，让张逐轻能够安心御敌。

张逐轻莫名意外，但既然沈长袖这么做了，他便动动手指，立刻有两名士卒上前，踹得徐云固与使臣都跪在地上，用绳索捆着他们。

徐云固双目赤红，怒斥道：“张逐轻，沈长袖，你们知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后果？如果我出了什么事，你们绝对不会有好下场！”

沈长袖怒极，再不管什么身份礼数，抓起一抔土就塞到徐云固的嘴里。

“亏得你呼我一声小姨，当初你和你阿耶叛乱的时候，如果不是我求情，你以为你现在还有机会入御史台？！”

沈长袖的举动不仅惊了张逐轻，亦是惊了在场将领。但沈长袖却是神色如常，直到把徐云固塞得喘不过气哭着求饶，她才松了手。沈长袖把长剑放回剑托上，冷声道：“徐御史，如果我没猜错，当初张都护伏击敌军补给车队的时候，是你派人密信知会宇文成，所以我军才遭到伏击的吧？”

若非嘴巴被塞住，徐云固定是拒不承认。但沈长袖已经取了笔墨，铺开宣纸，开始陈词：“不是也没关系，我可以学你，无中生有造谣生事，唯恐天下不乱。”

徐云固倒在地上，蠕动着身体，呜呜地抗议。看他的样子，大抵是破釜沉舟也不想让张逐轻好过。

张逐轻眸色一凛：“碍眼玩意，给我拉下去。”

既然沈长袖做了决定，他便奉陪到底。扣押了使臣和监察御史，作战计划如常展开。

等张逐轻一众离开后，沈长袖在案几上洋洋洒洒地写下了徐云固七条大罪，又言辞恳切地陈述了张逐轻的处境，然后捧着自己的雕花盅，来到扣押使臣的营帐。她威胁使臣在认罪书上签字画押，让人快马送回上京。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纵然失败可能会背负骂名，但沈长袖觉得，君臣之间如果这点信任都没有，张逐轻亦可走上一条欺师灭祖的路。

她这终日在军中替张逐轻起草文书的人，笔墨总该派上点用场。

入夜，张逐轻得到密探来信，当即点了一千骑兵出城，夜涉比鞍山，绕到了胡人的后侧，伏击其粮仓。

沈长袖忙了一天，甚是乏累。伏在案前，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梦中，她仿若看到了熊熊火光，无数的人影在火光中，兵刃相接，血液抛洒。

“都护——”

不知是谁猛地喊了一声，沈长袖一个激灵抬起头来。她正迷惑，却听营帐外传来杂沓的脚步声，当真有人在喊“都护”。沈长袖急急起身，却见李毕先入了营帐，接着，众将领将张逐轻抬了进来。他心口扎了一根箭，脸上都是血，嘴唇泛白。

沈长袖只觉得脊背一身冷汗，几乎无法保持冷静：“李毕，到底怎么回事？”

“都护夜袭敌军粮仓，交战之际不慎被敌军流矢射中，都护他……”李毕说着就转过身去抹眼泪。

沈长袖掐了掐手心，只觉得心口揪痛：“那还愣着干什么，快请军医！”

“沈长袖……”张逐轻忽地剧烈咳嗽，伸手唤她。沈长袖被那咳嗽声惊得呼吸不上来，却还是立即扑向了张逐轻。沈长袖斥道：“张逐轻，你不是说你不会死吗？还要我看你在潮州搅弄风云，若你就这样去了，敌军攻破郢城，潮州百姓怎么办？我怎么办？”

张逐轻眼睛亮亮的，竟是笑了：“你可以逃，也可以再嫁，这样是不是随了你的心意？”

“难道你死了，就是让我再嫁？张逐轻，你怎么那么没出息，既然喜欢我，就该想方设法弄到手。”

“我想了很多方法……”张逐轻的手上也是血，粘腻得厉害，他还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是连你也说，即便我死了，可能也没有办法体会到情爱的滋味了。”

他似乎真的很虚弱，下一秒便要撒手人寰般。沈长袖只觉热血上涌，咬咬牙，竟是握住了他的手：“张逐轻，我撒谎的，我已经是你的妻子了，我不准你死。”

“可你是被迫嫁我……”

“不，我自愿的！我若想走，早就走了！”沈长袖握紧她的手，她才发现他手上全是老茧。她有些难过，他一直很照顾她，可是她对他的关心太少了。她收拢情绪，认真道，“张逐轻，其实我也有一点儿喜欢你的。”

“真的？”张逐轻回光返照般，头又抬高了点。

沈长袖点点头，她正想着，倘若张逐轻真的出了事，自己或许要试试给他种同心蛊，这样，他就可以拥有自己三十年的寿数。

还没有取出螫虫，张逐轻突然从地上坐了起来，一下子把沈长袖揽到怀里。

他的臂弯有力，完全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沈长袖愣怔片刻，再看刚才啼哭的李毕和悲戚的众将，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似乎被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