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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快快快快(7.17)

“子矫兄。”

王蓝田说话的时候语气总是淡淡的,缓缓的,尤是在与人对辩之时,总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温润模样。

周子矫觉得也有例外,比如她刚刚说得那三个字,无论她怎么读,语调总是上扬,语气中总带着些轻快。

他攥了攥手,没有应她。

“这就是我今日找你来的原因。”她说着翻身下桌,从桌底搬出一坛酒来,“不谈过往,不谈未来,只喝酒。”

“身在囹圄,还能有这般心态……”周子矫看着牢房,又看着她手中的酒,低声笑了出来,“也是,你是太原王蓝田。令祖是安北将军;令尊是侍中,令右卫将军;其他几位叔亦在朝中任职官阶不低,府上女眷亦是士族名门之后。有这般身世背景的人,想在牢中喝壶酒还不容易?”

“通透。”王蓝田点头,费力的将酒坛搬上了桌子,“终于有个明白人了。虽说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但用起来着实方便。”

“你恃太原王氏以自重欺人,太原王氏恃祖辈们的冢中枯骨以自重欺人,可至多也是欺人。”周子矫嗤道,“这天下若说王氏,世人知道的也就只有个琅琊王氏。太原王氏……呵!”

“天下有没有人知、有多人知太原王氏与我何干?眼下只要这余杭县丞知、杭州太守知、晋朝帝王知……”王蓝田手抵在酒坛上,毫不在意,“我便能借着太原王氏的名,保自己一份体面。”

“保全一份体面……”周子矫迈着步子走到牢门口,“昨天我给王家送了一封信,算算时间当天就该到了。”

宽大的帽檐下的脸被阴影遮住,眼睛、鼻子、嘴唇的轮廓隐约可见,他唇角上扬,勾出一个弧度:“怎么?王家没派人来接你回去过中秋吗?”

“我若是回去了,子矫兄的中秋怕是过不好了。”王蓝田抿唇叹了口气,矮下身去不知道在摸索着什么,片刻后手里多出了两个陶碗,“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留下。”

她将陶碗摆在酒坛前,揭开上面的红色的布盖,酒香顿时溢了出来,她以手扇风,深嗅了一口:“不畏张弓拔刀,唯畏白堕春醪。以前只在长辈口中听过,今日总算能尝尝了。”

他讽道:“是为自己践行的断头酒吗?”

“你觉得呢?”

王蓝田抖了抖衣袖,将双臂朝两侧展开,一身宽松的白袍,袍子颜色素白干净,袖口、腰间,衣摆都有极为精致的绣纹,她左右晃了两下,自答道:“我虽被关在这里,但却未换囚服,说断头酒未免有些早了。”

周子矫“呵”了一声:“过了今晚,太原王氏能保你的也就只剩一份体面了。”

“是断头还是体面,与我来说的差别并不大。”王蓝田随意的摆了下手,“你与我相处三月,应当知道我这人有多嫌讨厌麻烦事,能避则避,避不开就退,退不得……

她顿了一下,拧眉想了想:“好像还真没遇到过什么退不得的事。”

周子矫下意识追问道:“倘若真遇到退不得的事呢?”

王蓝田没想到他会追问,愣了一下,随后摸着下巴琢磨了会:“既然都退不得了,那就……砥砺前行,不忘初心!”

“初心?哈哈哈……你竟有初心?”

周子矫冷笑出声,他的嗓音偏亮,即便此刻故作低沉,也带着少年独有的清亮,他继续追问:“你的初心是什么?”

王蓝田脱口而出:“自然是美人美酒,财色双全。”

她头上绾了个低矮的发髻,用簪子没能固定得稳,松松散散的,还有一些短碎的发散落下来,偏生她生得一副好皮囊,在凌乱之中丝毫不减其美,反倒透着洒脱、随性、恣意之感。

“王蓝田。”

这三个字他几乎是从牙缝之中挤出来的,他抬手一圈打在牢门的木桩上:“你拿话激我,就不怕我直接动手杀了你!”

王蓝田抬眼看着他,眼中神采依旧,不曾因他的威胁有丝毫改变,她抬手用食指划过自己的脖颈:“一剑封喉?”

顺着衣襟向下滑,抵住胸口:“一剑穿心?”

再向下指着腹部:“或是……一剑入腹肺?”

说着又将手背至身后,往他面前走了一步,隔着枯黄发灰的牢门:“以你的身法,即便杀了我也能全身而退。至于为何不杀,难不成是因为同窗三月不舍得下手?”

她想了一下,自己便将方才的话否掉了:“你想杀我是真,但只是死并不是你想要的,你是不是还想利用的我的死,达到某个目的。就像孔仪,死去的价值较之比活着大得多。”

“自以为是的人往往蠢笨而不自知。”周子矫嗤笑一声,“马俊升说得果然没错。”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黄雀之后呢?”王蓝田后退两步回到桌子前,抱起酒坛,将空碗倒满了酒,“可能是狸狌蛇鹰,它们之后呢?”

她没再继续往下说,而是举起两碗酒走到牢门前,将其中的一碗递给他,见人不接,就又往外递了递:“子矫兄,自以为是的人大都认为自己的黄雀,那你呢?”

闻言,周子矫神色一凛,倏地抬手将盛着酒的陶碗打翻在地:“这酒今日不必喝了。等你坟头草青青,无人祭拜之时,再喝也不迟。”言讫,甩袖离开。

“嚯?”王蓝田抖了抖落在她手上的酒渍,“这是得要记挂我一辈子?”

思及此,她忙摇头:“大可不必。”

说着她转了下手腕,将原本留给自己的那碗酒洒在地上:“敬李太白,敬苏东坡,敬辛弃疾,敬……诗里有酒有月的各位。”

语调缓缓,语速徐徐,语气淡淡。

-

马文才是亥时来的,那时王蓝田正倚在牢门上打,和一旁的牢头聊天:“我同你说,女人尤其是夫人得哄着。三天一小哄,五天一大哄,半个月再给她准备惊喜二三。”

她摆手,很是老道:“到那时什么吵架啊,嚷嚷回娘家的事,不存在!”

“小公子的说法实在新鲜。只听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还真没听过三天哄五天哄的。”牢头一手抱着酒坛,一手抓着酒碗,“公子,你这酒可真好喝。嘿嘿……”

她侧头瞥了一眼牢头,见他两面驼红,象征性的提醒了句:“这酒后劲足,悠着点。”

“小的跟您说,小的当牢头这么些年,头次遇到您这样的!”牢头说着干了碗酒,“要说您谋财杀人,小的可不信。您这样的人……嗝,好人!嗝~嗝!”

他接着打了两个,用手夸张的比划道:“小的跟您说,我们家最近换大宅子了!把两家老人接过来同住了,这下她就算是想回娘家,也回不成了。”

“啧!”王蓝田不由高看他一眼,“人才啊!”

“这可都是托公子和公子那位朋友的福。”说着牢头哭丧着脸,拍着大腿,“可是宅子买了,钱也花完了。我家婆娘还是同我闹脾气,说我这一天天的把衙门当成家,索性跟衙门过日子算了。”

他苦着脸:“可是哪有人跟衙门过日子的?她就是瞧不起我!”

王蓝田看牢头前言后语已经不搭,想着应当是酒劲上来了,不过这东扯一句西应一句的,倒省了她找话题:“你今天答应她会回去陪她过节,却因事未归,可有托人通知家中。”

牢头晃了晃脑袋:“没有!男人在外的事怎么能同婆娘说呢!”

王蓝田:“……”

哦!你还是和衙门过日子吧!

牢头见她不说话,已是浆糊的脑袋勉强动了动:“小的……是不是说错话了?”

“你既答应她今天会回家,那她必然在家中等你。而你一直未归,又不遣人去告与她今日你临时值守不能回家,”王蓝田叹了口气,“是打算让人苦等你一夜?”

“不会的!她才不会!”牢头摇头,“她精明的很!肯定早早就睡了!才不会等我。”

王蓝田“哦”了一声,低头看着皱起的衣褶,眉头一蹙,随后展开手,细细理起了袖子:“你们夫妻二人,相处十数年定比我这个听了三言两语的外人要了解对方。你都说不会等你了,那就是不等吧。”

她这话一出,牢头梗着脖子点了点头,之后抱着酒坛又陷入了自我怀疑,独嘟嘟囔囔说着什么。

王蓝田理好了袖子,眯着眼望了回天窗,便听牢头大喊了句:“小公子!”

王蓝田:“?”

“要是我家婆娘真等我一夜,那可怎么办?”牢头嚎了一嗓子,“小公子,救救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王蓝田抬手摸了摸鼻子,毫不知羞的自夸道:“像我这般良善之人,即便没有那七级浮屠,也愿帮你一程。让我想想……”

想着想着思绪不知飘到何处去了,她以手遮面,打了个哈欠:“明日你回去她的变化,大抵是这样的。

“给你开门面无表情,同你说话不答不理,你追问‘怎么了’她说‘没什么’。

“你继续追问,她会将你的衣服递给你让你洗澡换上。

“你再追问,她就有些生气了,可能借口出去买东西,可能直接关了房门不理你。

“这时候,你就不要解释了,缓一缓,要是会下厨便给她做顿吃的,不会的话给她买个发饰胭脂之类的。

“或者,你将在路上看到的花,采了带回去送她,送花时记得说一句,见到这花便想到你了,于是就想着摘下来送给……”

听到最后一句话,牢头松开酒坛,连连摆手打断她:“小公子使不得,我家婆娘会怀疑我在外面有了人!这招用不得用不得!”

王蓝田斜眼,额角一跳:“……你是不是有前科?”

牢头攀着酒坛,脸上一红:“年少风流,年少风流。”

“得嘞,感情我是班门弄斧了。”讨了个没趣,王蓝田懒懒直起身走回桌子边。

“搬门为什么要用斧头啊?”牢头不明就里的摸着脑袋,想不明白但不妨他夸人,于是又蹦出一句,“小公子的话真的好好笑。”

“……”王蓝田干笑两声,“笑一笑十年少。”

说着跳坐在桌子上,眯着眼连着打了两个哈欠,看得牢头也跟着打了一个,他问:“小公子你是不是困了。”

“今晚,可睡不得。”她嘀咕一句,随后拢了拢衣襟,“出去吹会儿风,醒醒酒。然后帮我弄几杯浓茶来。”

这牢头酒劲上头,想到什么就说什么:“茶水利尿,公子喝茶睡是睡不着了,可这尿味……噗嗤!哈哈哈……”

他话没说完,自己倒是先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哈,那味道可不好闻!”

说着,一手捏着鼻子,所一手左右扇风:“不好闻啊不好闻!”

王蓝田嘴角一抽:“……”

味道不是重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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