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八十四、一言之悟

邓氏近来身体很不好，听卓姑说，她自张掖回来时受了风寒，自那以后便汤药不离，行动不便。人到了这个年岁，最怕生病，眼见着她一日日憔悴下去，连疾医也束手无措，晗君干脆搬过去住，亲自侍奉左右。本朝以孝治天下，邓氏对窦慎有养育之恩，晗君这么做称得上周全妥帖，一时凉州无人不称赞公主的贤德。

晗君做事不喜矫饰，与外表的温婉安静大相径庭。她照顾邓氏并非为了虚名，更多的还是人情。邓氏倔强要强，但是心底很柔软，一开始对她芥蒂颇多，可是如今对她最好的人也非邓氏莫属。相处日久，感情弥深，她真心想要陪伴在她身边，好过陪在丈夫身边，却不知他谋算着多么可怕的事情。

邓老夫人吃得很少，睡眠却多，醒来后也是恹恹的，常常发呆。晗君见她总是望着东边，料想她起了思乡之情，感同身受之余，只有默默陪伴，偶尔为她讲些曾经听过的长安旧事。邓氏若是精神尚可，也会为她说些旧事，竟是完全将她当做了自己人。

她的话中，文皇帝出现的频率很高，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发觉，她每当说起那个人，眼睛里总是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少女心事如春光，鲜妍明媚地足以照亮整个人生，哪怕余生竟是黯淡和阴霾。

“那时我还年少，最是鲁莽，第一次随着我阿母进宫，看见什么都新鲜。猗兰殿旁有一条宫道，说出来你估计也没什么印象，那条道上开满了丁香，仲春时节如云如霞，我就是在那里第一次遇到文皇帝。他生得高大，样貌却很清秀，我从未见过那样好看的男子，就不免盯着他看了很久。直到……”

“直到寺人出言呵斥，说，不可直视君颜。”晗君在邓氏面前多了几分活泼，笑着接过她的话。

邓氏低头莞尔，嗔道：“果然是宫里出来的，比我那时懂得多。”

怎么会不懂呢，那么多年的宫廷教养，原先不懂的，不想懂的，最终都会懂。天长日久，再鲜活的人都会被磨平棱角，变得规矩又无趣。

“文皇帝是如何说的？”晗君问。却见邓氏脸上浮现出了一种温暖又虚无的笑容，并没有回答她的话。晗君想，不需多言，答案已经知道了。传闻中，文皇帝是个性子温柔的人，宽仁贤明，对宫人一向和善。他一定用几句温柔的话语，唤起了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整片芳心，让她念念不忘了这么久。

可是，帝王哪里有真正温柔的呢？若不是久在宫闱，深知当年的许多事，她也永远不会将连杀三子，五度诛相，幽闭结发妻子的人与这个传闻中宽和俊雅的男子联系在一起。文皇帝一代明君，是个名副其实的好皇帝，却从来都不该是女儿家的春闺梦里人。

若是他对邓氏有情，哪里会忍心将她遣嫁千里。邓氏这么多年都将原因归结为太皇太后的工谗善妒，实乃大错特错。文皇帝能宠爱太皇太后多年，不是因为情深专一，大抵是源于他们本质上都是一类人。拥有强悍的能力和超常的心智，势均力敌，携手并进，这一点后宫的其他女子都做不到。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晗君想，她和窦慎不是没有情，缺少的正是这种携手共进的心愿。她的所求，与他南辕北辙。

“阿罗，你有心事？”邓氏忽然在她耳边道。笃定的语气，让晗君不自觉打了个冷战。她笑得仓促又尴尬，摇头的瞬间，脸色都白了几分。

邓氏将她的手放在掌心，轻轻握住。

“我知道你在担忧什么，”她轻轻叹息，语调虚弱又低沉，“没有哪个女子愿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夫君和母家反目成仇，何况你还有公主之名，就算不考虑家怨，也得顾念百姓和天下。阿罗，我说得可对？”

“记得你刚来时，便跟我说过，咱们都来自长安，若是没了家国便如孤雁一般。你想得确实不错，这些道理我何尝不明白。但是阿罗，你有没有想过，若是刘氏无力守护家国，无力守护百姓，我们又该如何？战火燃得越烈，百姓就越受苦楚，大郑不会再有一个文皇帝，况且就算是他在世，又如何能扭转这烂到骨子里的天下。”

“祖母，你在说什么……”怎么可以说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怎么可以轻易不要了自己的家国。

她瞬间就红了双眼，一双美丽的眼眸中蓄满了泪水。

“我没有几天可活的了”邓氏叹了一声，浑浊的眼睛里藏着看破世事的豁达与平静，“有些话，原本也不想说，现在却觉得若是不说，当真会有很多遗憾。”

她牵着晗君，坐得更近了一些。

“阿罗，你当真觉得苦苦支撑这个残败的江山是对的吗？”她的手攥得那样紧，半点不像一个病情沉重的老人，“我出嫁的时候，那个人对我说，‘阿容，西北的安定就托付给你了，以你一人之力，可免天下骨肉分离之伤，阿容，你的功绩天下人都会记得。’那时候无论我有多不甘愿，仍会在无数个夜里哭着给自己说，至少他心里有我一席之地。”

“我不像你，你心思开阔，胸怀大局。我却只有一些小儿女心思，不想百姓不想大局，只想着为他解忧。他不在意我不要紧，我远嫁了，他就离不开我了。”

邓氏一垂眸，仿佛瞬间回到了少女时期。

那时她也是个鲜妍明媚的美人，阿母说，她生得比堂姊还要好，将来定是大富大贵的命数。圣旨到达时，所有人都以为是让她进宫的喜讯，却不想她被封了一个淯阳公主的封号，遣嫁凉州窦央。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还是认命地踏上了未知的路途，只因为他亲自驾临，用温柔又恳切地话语，和她说了一席话。说了什么呢，很多都忘了，只记得他的眸子如秋水般，盈盈生波，荡漾在她的胸口，让她不知道该如何拒绝。

也是有趣，她记不得自己丈夫的样子，却将他的容颜烙印在了自己的心口，时时想起，从未忘记。

窦央和她，生疏得很。他不喜欢自己的高傲倔强，她也不喜欢他的粗鲁无礼，正好，互相都无牵挂，也就算不上谁对不起谁。

可是阿慎，在她膝下长大，虽无血缘关系，却比任何人都要亲近。她知道这个孩子的能力，知道他的志向，当然也知道他的顾虑。如今的大郑已经今非昔比，谁能挽起夕阳西坠，阻挠万物衰败？绝对不是刘家那些鱼肉百姓，混沌度日的诸侯，更不是如今高坐君位的荒唐帝王。她心中隐秘的，想要为他守好江山的执念在一点点动摇，她亦无可奈何。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阿罗，他让我守的江山，是百姓的江山，不是一家一姓的江山。”邓氏一字一句，铿锵无有半分衰退之意，却在说完这句话时，唇剧烈地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