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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云膝君君

玉今院,潇竹馆。

时间未免走得有些快,楚宜撑着头,半靠窗侧,大风吹得书页哗啦,她不为所动,菏泽毫不客气地走过来扣下了窗帘,转身奉来一杯暖茶。

潇竹馆是消暑妙处,秋时便不再恰好。

要说这两个月做了什么事情,楚宜居然没有什么印象,只想得那张噙着微笑的脸,无处不在。

她起身转转腰身,左手提起来时不会疼了,但终究不如以前利落,万幸伤的不是右手,不然提笔写字也难说。

楚宜此次的确伤及筋骨,陌瑾细心调理,四个月过去已无大碍,只警告她从此落下病根,要是不注意保养,日后阴雨天有得苦受,她应是,唯唯诺诺。

昨日她缠着陌瑾说去云膝山,陌瑾不答应,其实云膝山不见得多么好看,她也知,但在《江山图异志》里见过一笔,她就想去看一看。

如今她正在生闷气。

陌瑾倒也没有来哄她,她现在正想要不要去知微院寻他去,心里犹豫不定。

“主子,想着呢?”

“嗯。”楚宜神思不在。

“那便去知微院呗。”

“要死,打趣我了?你要去你去。”楚宜作势去挠菏泽。

“不闹了不闹了,菏泽知道错了。”

木芙笑着进来禀告:“菏泽你错哪里了,说出来让我们听听?姑娘,您今日就罚她守在家,尚愚过来请您呢,去云膝山。”

楚宜收回手,嘴角微起,看了看身上的衣裙,一转身居然去换衣物了。

留园大门。

楚宜一身红衣,鲜艳如火,最明媚的还是那黑发长眉明眸红唇,红是红的俗,红是红的艳,却只觉妩媚,点亮眼前,行走间已是少女之姿,绰约动人,她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掉入他怀里的雪白团子了,真快。

陌瑾分明有些愣怔。

楚宜很满意。

“怎么开了大门?”楚宜进了马车,第一句话便是问句,无怪她好奇,便是楚府,她也不是次次自正大门进出,太引人注目。

“你是自大门进来的,当然要自大门出。”

“人这样多。”

“不打紧。”

“今日有没有带书?”

“你要看?”

“不,看你看,我本来想去知微院寻你的了,知道你担忧,怕你不高兴,就想说不要去了。”

“借口。”

“云膝山,云眠其中,万点烟霞。”

“见之不忘,已三十年。”

“你看过的?”

楚宜很快就自己一笑,同陌瑾比较阅览群书的高下,简直是自取其辱,她摇摇头,示意自己懂了,接着便相当乖地伏在窗侧,看着风吹帘开之间刹那的风景,都是人。

自留园到云膝山有一段距离,楚宜很快伏着睡着了。

“阿楚,醒醒。”

楚宜又梦见了那个背影,雨中女子全身淋得落汤鸡一般,发髻弯塌,然而她的背立得直直,仍是那股倔强之色。

她一惊,瞬间清醒,见了陌瑾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低声问:“到了?”

“我们不下马车,就坐车看。”

楚宜嘟着嘴半掀帘子,突然愣住,因为眼前之景饶是她都不由得低呼一句:“这么多人!”她终于自梦中神智清明,耳旁听见了喧嚣人声,根本不比汝城留园门前相差多少,这就是云膝山?

并无烟霞,只剩人声的云膝山。

“这三日是云膝山的山神节,会热闹些。”

“呀,早知道……”

“今日是最后一日。”

“难怪你不让我来。”

“见见热闹很好,怕你闷坏了。”

“我不闷,也不爱热闹。”

“先去半山腰怎样?”

“这山也不高,”楚宜很快就相当自然地吩咐道:“尚愚,让车慢些走。”

“是。”尚愚的声音似乎有些闷。

楚宜听出来了,同陌瑾一笑,拉开了窗帘,那份热闹瞬间就扑面而来,闻闻这种气息,她不是很讨厌。

不多时,窗外的人就渐渐少了,那些游离在楚宜脸上的视线少了许多,陌瑾的表情也开始松动,随着她抓住他的衣袖,他向窗外看去。

云膝山若有山神,大约会是少女。

这里不是泰山、天峰山那样的巍峨,自然鬼斧神工,劈开断壁峡谷道道齐整,满目所见是婉约精致,就连山道路旁的木栏都用细铁链相围,垂了些锁扣,和风铃声作响。

“不晓得山神听不听女儿家的心事?”

“嗯?”

“你看那么多红丝带,可太多许愿。”

“要是你,你会听谁的话呢?”

“一个都不听。”

“这个山神好惫懒。”

“怪我吗?山神听天意,下达土地,日日看望山中灵物,望生看长,这么忙,还哪里顾得上人间痴缠?”

“那你是不会许愿了。”

“不,别的山神哪里像我这样惫懒?许一个留给他,总有一天,他就看得到,我等他喝醉了拆。”

“等他醒来不怕忘了?”

“所以说,喝酒误事呀,你……”

“主子,马车坏了。”马车一个急停,尚愚突然出声。

陌瑾并不急:“怎么回事?”

“车轴出了点毛病。”

“今日可能回去?”

“很难,这山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就是走回山脚下,恐怕也要找家客栈歇了。”

“有没有人做手脚的痕迹?”

“没有,的确是意外。”

“那无妨,你修修看。”

楚宜下车,推着陌瑾拐过一个大弯,仍在山道走着,想看看前方有没有人家,尚愚留在原地修那车轴,木芙同楚宜一起。

“云膝山此刻,有些味道了。”

他们已在半山腰之上,再回望去,就看见树枝葱葱,当真有云雾半隐,如梦如幻,楚宜于是轻叹。

“好像有户人家。”陌瑾忽道。

楚宜回过头来,顺着陌瑾目光看去,远前方果然有一小楼,可见一黄衣女子身影,楚宜开口:“木芙,叫尚愚先来吧,马车的事,再作商量。”

一行人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真正到那小楼院前,望山跑死马,古语诚不欺。

“叨扰了,阁下可知这附近可有客栈?”尚愚开口。

中年男子正在锄地,转过身来却是满身的儒生之气,看得面前之人一身富贵,态度却仍寻常,道:“有是有,只怕你们一行四人走是走不过去。”

“阁下家中可有马车?若能载我们一程,双倍车资,也不再话下。”

“有是有,你们却须得稍等一会儿,此时正在外接人,几位不介意的话,不妨到小筑里喝几杯茶吧?”

楚宜点头,尚愚自然应是,四人进了这个小院,明明在外面看起来不如何的院子,里面倒是花团锦簇,竟然铺成一地青玉砖,院中树下一方木桌,并四张黄花梨雕花木椅,桌上青瓷小杯,矮胖可憨的样子,却是前朝旧物。

不是普通人家。

一侧传来一位女子的声音:“几位客人好相貌呢,气质令人心折,楹楹给两位大人、两位姑娘行礼了。”

顺着那声音看去,见一低头行礼的女子,身段动人,一袭紫衣同墨发铺散,抬起头来,面容极美,肤白如雪,一双桃花眼朦胧似带泪光,明明只端立着却叫人浮想联翩,尤其是那樱桃嘴,微微一动若在撒娇,眼波流转中令人心痒。

“楹楹为诸位奉茶来。”

“哼!”有人出声,又道:“你在那里行礼,也不怕自己的岁数折煞了人家。”

楼中转出一位女子,正是楚宜之前看见的那袭黄衣,她也是极妩媚的面貌,因为跟那位楹楹,两人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瑶瑶,不得无礼。”中年男子开口,他又道:“在下叫君任双,这是我的女儿楹楹和瑶瑶,刚才在四位面前失礼了,真是汗颜,在下管教无方,我让她们这就回去。”

那位叫瑶瑶的女子冷冷一眼看去君楹楹,缓缓步入楼中,君楹楹却微微一笑,行礼离去。

楚宜简直要守不住心志,这两位女子她从来没有听说过,可是君楹楹那一笑,简直媚气入骨,勾人心魄到令她恍惚。

她看去陌瑾,他低头一脸平静,连同尚愚两人竟是无动于衷的模样,倒是她和木芙两人,脸红心跳似有动情。

马车回来了。

君任双扶下一位中年男子,走进院子来直接请进了楼中,而他们却是连那木楼的边都不曾能碰到,君任双再出来的时候,便是请客离开的姿态了,他客客气气地将四人送至马车边,最后有些没忍住地:“两位真是好功夫,今日不巧,来日有缘再见。”

楚宜在车上掀开厚厚的帷裳,她心里还有不舍,不愿离去,看着那处小院远了,才把注意力放到车内,不知为何这等讲究的人家,马车却没有应节令改那窗帷,呼吸到一大口新鲜空气,她和木芙淡去了面上那股热气,陌瑾和尚愚不曾开口说话,马车里气氛怪异,楚宜也就沉默。

雨中花客栈。

四人刚下车,应时应景一样真下起雨来,那辆马车掉头而去不用寒暄,很快消失了踪影,四人开了三间上房,接着便在店中坐下,这里的客人极少,除开他们四人,就只剩一个人客人模样在窗外望着,账房先生喊了句上茶,那人呼溜进了后厨提了壶来,原来是个跑堂的。

“几位客官打哪儿来?”

“汝城。”楚宜开口,不知为何,陌瑾和尚愚沉默一路,还是没有开口的打算。

“汝城好,看几位也是过富贵日子的,少爷同姑娘好相貌,仪表堂堂由内而外。”

楚宜一乐,赏了粒金豆,却问的是:“你可知君任双这个人?”

小厮一脸欲说难言,看着陌瑾尚愚的脸色,转而问道:“姑娘因何相问?”

“我们半路撞进他们的小楼,云膝山有此一处,我心生好奇。”

“姑娘,您只须知那不是什么好去处,不必好奇;说回来这云膝山的好景色,我们雨中花客栈可是独一份,您今夜在此休息,早起见日出那刻,就知道为何云膝山的名声在外,才不虚此行了!”

楚宜再笑,又赏了粒金豆,小厮乐着退下。

是夜,雨中花客栈点亮一排竹灯笼,院子照得通明,楚宜也不知店家哪里来的盈利做这排场,左右无人,楚宜推着陌瑾外出看星,闲言一句两句,还是把话题引到了那位君任双身上。

“你就告诉我嘛。”

“真的想知道?”

“你们都不说,那不然早晚急死我。”

“我知道你。”

“你说,我听着。”

“回去叫菏泽讲给你听吧。”

“我不要,你讲给我听。”

陌瑾终于摇摇头。

云深不知处,此处有人家,那三人所在处就叫云深处,君楹楹和君瑶瑶不是君任双的女儿,君任双是管家之类的角色,但又比管家权重,君楹楹和君瑶瑶是梦醉坊的头牌。

是的,她俩是大齐名妓之一,君君。

之所以说是之一,是因为每次侍客,她们都是二人一起,时间一久,两人便有了另外的花名,君君。

这一段陌瑾没有提起,还是楚宜很久以后,自月霓裳口中听得。

君楹楹和君瑶瑶早已不在梦醉坊安身,每每游走在大齐各处,这半年落脚在云膝山,连带着云膝山多了前来拜访的脚步,她们二人倒游戏一般,设了迷障,不是专人去领的,绝然见不到两人的面,这次楚宜是无意引路撞入了她们的真宅。

陌瑾本来也没有意识到,直到君任双自己道出了自己的姓名,他才心中一惊。

君君的时间是用黄金算的,散在上京城的这句话是笑话,但是君楹楹出现的那一刻,他们二人就知道笑话也是实话,对方媚力之深,连楚宜和木芙已然受惑动情,他们也顾及不得,那位君楹楹生了乐趣逗弄他们,若是他们心智不坚,只怕四人被留在云深处,一辈子再难出来。

君楹楹的功力已经高深到随意差使人为己所用,要是沉沦其中,会甘愿一生为其做奴做婢,他们并非是云深处的客人,更像是误入狼口的肥羊,能咬一口,与世无害,且极度鲜美,要不是君瑶瑶那一声冷哼还了他们神台清明,能不能出那小院的门,陌瑾自认亦无七分把握。

楚宜听到最后才意识到那位君楹楹的非常,因为她从头至尾没有察觉不妥。

好厉害的人。

云膝山,日出。

山间此处人烟稀少,日出一刻,《江山图异志》中记载:“云眠其中,万点烟霞,见之不忘,已三十年”,她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记三十年,但此刻此景,难以相忘。

自雨中花客栈租了马车,马夫很稳,吆喝一声,马也不急,顺顺当当地跑着,离客栈渐行渐远,楚宜看着窗外,发觉已到了车坏的那个弯,她回首一望,小楼无见踪迹,黄衣女子杳无其影,宛如一梦。

云膝山倚雾朦胧,梦里仿佛有人念:云深不知处,此处有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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