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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昆仑兰仙

夜深了,群山显出它的狰狞来,山风呜呜地吹着,吞没了远行人的消息,更吹败这八百里薜萝藤蔓,古木老梅。

“师叔祖,大抵是黄耳弄错了,这里并没有那人的气息。”一个少年低眉,面带自责地同沈丹青道。

沈丹青是蓝清珏的小师叔,是昆仑玉虚一脉最得人心的仙长,与蓝清珏一道被百家仙门奉为‘兰仙’。

因沈丹青长年居于昆仑峰上月揽扶疏中,不似蓝清珏常年倚琴仗剑,行在红尘,是以在百家仙门中,沈丹青的姓名是不及蓝清珏的。而蓝清珏外冷内热,心如晶雪,与沈丹青的温文而雅,平易近人相较,在昆仑玉虚的八千弟子中,蓝清珏又是不及沈丹青的。

“衣衫的鬼兰又飘起了,陆机是不相信黄耳,还是不相信自己?”沈丹青转过身,对眼前的少年温和道。

只见少年低头瞧自己的衣衫,但见原本以冰丝银线刺绣的雪白花朵竟隐隐闪现,凝烟带雨似的漂浮。

鬼兰如心,是人心里的鬼,是所有拜入昆仑玉虚成为玉虚弟子的印记,心中的秘密,不为人知的哀伤,当心不能自持,鬼兰就会出现,示以警醒。

陆机瞧见自己身上鬼兰,一张脸顿时变得煞白,慌乱道:“弟子不该,望师叔祖恕罪!”

沈丹青伸手扶起陆机,语重心长道:“陆机不该妄自菲薄,要知道过度的自轻实乃是自戕,于人于己都是无益。”陆机听罢,感激道:“陆机谢师叔祖教诲,一定秉心自爱,不辜负师叔祖。”

陆机自小孤苦,无依无靠,再遇到沈丹青之前,从没有人这般对他好,也那样轻易地看清他在昆仑玉虚八千弟子里日渐生出的卑怯之心。

这时一只黄毛细犬自八百里藤萝蔓草中飞跃奔来,陆机看见是黄耳,蹲下身伸开双臂叫道:“黄耳,这边!我和师叔祖在这儿!”话未说完,只见那只唤黄耳的大狗已扑在陆机怀中,亲昵地舔他的脸。

一人一狗在地上嬉闹。

“要是他在,该有多好……”沈丹青望着陆机和八百里藤萝蔓草,荆刺棘针喃喃道。

“师叔祖,黄耳好像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陆机站起来,看着黄耳若有所思道。沈丹青看过来,只见黄耳不住地盯着一个方向瞧,还不时地舔鼻子,之后又绕到陆机身后,不再前进。

沈丹青朝黄耳所望方向瞧去,见蓬蓬结结乃是一条死路,忽又听得风敲梅骨,飒飒振翅之声,因想到这死路之处该有他途,便举步前行,没曾想那处竟起一阵大风,铺天盖地地刮将过来。一时之间,四下里大风乱蹿,冷雾陡生。

沈丹青立在原地,注视这突起的大风大雾,回头对陆机道:“自己当心”。

陆机修行尚浅,被这股风吹得睁不开眼,半跪在地上抱着黄耳朝沈丹青勉强点头。

沈丹青看向身旁陆机,转身朝那死路朗声道:“昆仑沈丹青不意冒犯,夜入阁下地界实是有要事在身,还望阁下行个方便!沈丹青在这儿先谢过了!”

话音甫落,只见那蓬蓬结结处现出一小径,大风住去冷雾消散后,才知小径上是开得几朵兰花的。

沈丹青注目观看,暗道:“真是个曲径通幽的所在,难怪这处的梅灵如此强悍。”

“蓝大人,蓝大人,你终于来看我了!”

只见幽径深处,莽莽撞撞跑来一驼色的小蘑菇。

这小蘑菇可与其他蘑菇不同,彩袖辉煌,头插兰花,形容风风火火,双足惊残露,平地带风起,实是不可多得的小蘑菇精。

露水溅起,径向沈丹青和陆机飞来,沈丹青下意识地举袖拂去。小蘑菇奔至沈丹青脚前,圆圆的眼睛笑成了弯月。沈丹青见了,放下袖子蹲下来,笑道:“小蘑菇要找谁?荒郊野岭,这样很危险,快回去吧。”

小蘑菇眼里的笑凝住了,弯月的眼睛恢复了圆形。

“你不是蓝大人,蓝大人不是这样的。”说罢,垂丧着头,转身要走了。

“蓝大人”沈丹青想到什么,忙对小蘑菇道:“什么蓝大人,什么不是这样的?”

小蘑菇转身瞧一眼沈丹青,不说话,转过头仍旧行路。陆机见了,跑上前冲小蘑菇道:“你这小蘑菇好生无礼,我家师叔祖在同你说话。”

小蘑菇听了转过身,瞥一眼陆机和沈丹青道:“蓝大人就是蓝大人!还有,请叫我花蕈君。”说罢没入一兰花丛,隐去了。

“这……”陆机望着小蘑菇离去的方向,又望沈丹青,一时竟不知所然了。

“罢了,我们自己寻吧。陆机,用紫檀炉传信给怀远和少儒他们。”沈丹青道。

陆机点了点头,从掌心化出紫檀炉,右手捏诀,将紫檀炉焚着。四下里顿时香云霭霭,沁人心脾。

紫檀炉是昆仑玉虚弟子人人尽有的一件法器,一旦有一人作法,凡持此炉者皆可查觉,获得消息。

只见黄耳当先一步窜出去,沈丹青和陆机连忙跟上,如此奔得一个时辰,至一芦苇淀才停下。

沈丹青环顾四周,面色不由凝重起来。陆机疑惑道:“师叔祖,您怎么了?”说罢,同沈丹青一道凝视眼前的芦苇淀。

此时,天边现出了一轮血红的弯月,原本栖在芦苇淀里的白头翁唰啦唰啦地飞起,发出凄厉的叫声。

沈丹青与陆机对望一眼,未及如何,原本站着的陆机竟被什么抛向空中!沈丹青见状,足尖轻点凌空掠起,一手接住陆机,一手挥向芦苇淀。

陆机吓出一声冷汗,甫一落地,就伏在地上不住喘息。黄耳飞奔到陆机身边,发出咕咕的叫声。

沈丹青瞥见陆机被抓伤的后背,自责道:“是师叔祖大意了。”陆机听罢,抬起头道:“陆机无碍。师叔祖,您小心。”

话音刚落,只见芦苇淀内现出一九首九尾,虎爪的怪物来。其声如婴儿,径向沈丹青扑来,沈丹青并不迎击,只足下微使劲力,旋身让过。

那怪物扑了个空,眼中凶光大甚,四足发力,又扑向沈丹青,沈丹青仍旧让过。

怪物见伤他不着,仰天大吼,把九只脑袋一晃,施施然吊转头去。沈丹青看怪物模样,已晓得它是蠪蛭。

“蠪蛭心性残暴多诈,骗吃生人。只是这蠪蛭早被封在归墟大壑中,难道……”沈丹青不敢再想。

沈丹青不及细想,只听芦苇从中传来一阵脚步声。

“师叔祖!”寥怀远,修少儒和其他弟子远远看见沈丹青,欣喜地叫道。

蠪蛭听到那处传来声响,把腰胯一掀,径向那处掠去。寥怀远和修少儒及其他弟子突见眼前现出九头九尾怪物,惊恐地睁大双眼,但尚知自保,使剑抵抗蠪蛭倒不至丧了昆仑玉虚‘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美名。

沈丹青见状,身随风至挡在众弟子身前,以昆仑净术相抗。

天地造物,哪有章法,蠪蛭未必想成为蠪蛭。昆仑净术,净的便是芸芸众生的任性与妄念。

哪里知道蠪蛭根本无心击杀这些昆仑弟子,蠪蛭此举实是声东击西。只见蠪蛭猛地调转头去,张开九只大口,漏出獠牙,扑向一旁的陆机。陆机见蠪蛭扑来,吓出一身冷汗,浑身动弹不得,手指陷进泥里,紧闭双目。

沈丹青见蠪蛭此举,叹了口气,祭出始祖剑护住陆机。始祖剑发出幽幽蓝光,蠪蛭一与始祖剑相碰,便被剑光照得退下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话音未落,只见蠪蛭被一剑刨了肚子,“嗵”地一声倒在地上。

只见黑夜中走近数十名紫衣金冠的修道者,个个风采异常,形容不俗,尤是为首的那位男子,风目剑眉,英雄了得。

“紫薇君,他怎么来了?”寥怀远看着来人疑惑道。

沈丹青闻声望去,心底不由一怔:“好一个意气风发,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想不到修道中竟会有如此人物。”

紫薇君朝沈丹青行来,微笑道:“青衣白袍,昆仑皎月,想必你就是沈先生了。”

“阁下是?”

“剡溪紫薇台闻人逍。”说罢拱手行礼。沈丹青回礼,两家弟子亦相互行礼。

闻人逍看沈丹青道:“沈先生可有我二弟的消息?”沈丹青听了,心中疑惑。他常年居在月揽扶疏中,与仙门中的人物早疏了。此次若不是为了蓝清珏之事,想来他都不会踏足尘世。

“紫薇君,您的二弟是?”倒是寥怀远为人机灵,接上话来。

“哦,你瞧我都乐糊涂了。贵派的蓝清珏便是我的结义兄弟。”

沈丹青与昆仑众弟子听罢,面上不由泛起难色。闻人逍见了,想到蓝清珏会不会出了什么事,急道:“你们也没有我二弟的消息?”沈丹青瞧出闻人逍眉眼中的关切和担忧,晓得他该是蓝清珏在外交的友人,道:“清珏出了事,身在昆仑,师兄正在全力救治。”闻人逍听罢,如坠云端,欢喜尽失:“怎么会这样?二弟术法无双,怎么会失于他手?定是什么歹人用了卑劣手段坑害我二弟!”闻人逍疾恶如仇,见不得那些下作手断,说到最后一句,眼中隐隐泛起杀气。

“我这就去看我二弟去,闻人逍拜别沈先生。”说罢,大步便走。

“闻人先生,留步!”沈丹青急忙喊住。闻人逍转过身道:“沈先生,何事?”沈丹青走上前,拱手道:“沈丹青惭愧,此次下山正是为清珏之事。只是沈某多年不踏足尘世,寻那人许多天来,竟屡屡不果。”

“那人?”

“沈某也不知那人来历,也未曾交手,只是看守静室的弟子瞧见,待我们赶到时,已无一人生还,就连陈老先生也遇害了。”

“陈老先生,可是陈书昂老先生吗?”闻人逍惊讶道。

这陈书昂同蓝清珏一般,虽是昆仑仙者,却行在红尘。陈书昂为人和善,心怀苍生,受他恩惠的人不计其数。

“书昂居山间,为人治病,不取钱物,使人重病愈者,使栽杏五株,轻者一株,如此十年,计得十万余株,郁然成林……”

又有仙名‘杏林公’。

紫薇台众人听得陈老先生噩耗,无不伤心难过。良久,沈丹青继续道:“清珏是为救三万烽火台才伤的。”

“烽火台?烽火台出了何事?”闻人逍不由提高嗓音,紫薇台众弟子也一片惊讶。

烽火台关系重大,稍有不测便会引得天下大乱,民不聊生。众仙门身有守护烽火台之责,如今出了这等事,他紫薇台竟毫无消息,闻人逍心中如何不震惊!

“闻人先生不必忧心,烽火台已被清珏保住了。”

“保住了”

“恩。”

沈丹青转过身,对着茫茫夜色道:“只是清珏被斩断百骨,就连他最后的一丝灵识也被他注入琴中,作殊死之搏。”

“二弟!”

“究竟是什么袭击了烽火台?难道……”闻人逍顿想到什么,目光如电般射向地上蠪蛭。

沈丹青转过身,继续道:“守台的将士和村民将清珏送了回来,只道那日入暮之时,天空突起一阵怪风。守台的将士以为天变了,没想那风迟迟不住,刮得天昏地暗,倒树催林。等风住后,空中又现出数十股黑气,一哄涌进来,见人便吃,面目也瞧不见只听得烂骨之音。待天开了,活着的人战战兢兢跑出去,才知城内早已百骨森森,血流漂杵了,连圈养的牲畜都无幸免。”

沈丹青说完,若有所思看地上蠪蛭。显然,在沈丹青心中,他大抵已经隐隐猜到那日烽火台发生了何事。

闻人逍听罢神色凝重,朝沈丹青一礼道:“闻人逍大意,愿听沈先生差遣,刀山火海,闻人逍也愿往!”沈丹青扶住闻人逍道:“闻人先生言重了,实是沈某惭愧。在下确有一事需劳烦先生,还望先生帮在下寻找聚灵鼎,如此大恩,沈丹青没齿难忘。”

那日在涂山,钟伯仁突发顽疾,苦痛难当,不得已弃了杀人夺图的良机。只见他一路浮浮沉沉赶上昆仑山采救命的仙药,不曾想被昆仑一弟子撞见,为了免生事端,他一不做二不休结果了那弟子。服下仙药后,灵识尽开,皮囊复好,好不舒坦。眼望昆仑山琼香缭绕,瑞霭缤纷兰草喷香便起了玩心,变作那弟子模样溜进去,没曾想刚一进玉虚宫门,还未与人攀谈几句,就被识破。他生怕惊动那几个老家伙,不敢与诸昆仑弟子缠斗,只有逃跑。仓惶之中,躲进一静室,还未如何,脑袋上又被架了剑。他气愤难当,抡起大刀还了回去。结果了静室的那些人,他也受了些伤。转眼看见静室中躺着一人,面色苍白,衣衫中隐隐渗出血迹。

他闻到血腥味,用手在鼻前扇了扇。站起来看了看自己的伤,目光注意到周围的瓶瓶罐罐,想到这该是治伤的良药,心中欢喜,一兜兜进衣襟里,连带着盛有蓝清珏灵识的聚灵鼎也兜去了。

闻人逍听得沈丹青的相求之事道:“沈先生客气了,不说此事干系二弟性命,就是没有,那人的乖戾妄为,恐天下不乱的行径早为我不容。更何况,二弟早一日醒来,烽火台之事便早一日有结果。这样的事,沈先生不必介怀,尽管交于我便是。”

“紫薇君果然义薄云天,叫人好生钦佩!”站在沈丹青一边的寥怀远忍不住出口赞叹。

“师叔祖和紫薇君说话,你一个小辈插什么嘴?”修少儒心中闷闷,心想:“平日里也没见你对谁这般青睐……”

寥怀远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看到比自己贤能的人,心向往之,哪里就不好了?”

修少儒扭过头,简直再不想跟这个臭小子说话。

“平日里小辈们嬉笑惯了,闻人先生莫放在心上。”

“哪里,这样的性子我喜欢,能给人带去热闹,实在难得!”

陆机望过去,见众人相谈甚欢,慢慢从地上爬起,悄声对黄耳道:“我们到一边等师叔祖吧。”说罢踉跄朝前移去,刚走几步却摔在地上,幸亏黄耳提前卧在陆机身下。

陆机感激不已,摸了摸黄耳的头。

刚想站起,却觉手下一片血污,定看时竟是一截断臂。这一日陆机接连受到惊吓,早已虚汗不止。此刻陡然见了断臂,不由“啊”地一声叫出来。沈丹青听到声响,当先一步赶过来,见陆机面色苍白,神情恍惚,扶住陆机肩膀道:“陆机。”陆机看清沈丹青的脸,颤声道:“师叔祖,有手臂……手臂……”

寥怀远将断臂捡起来,拿到手上递给沈丹青和紫薇君观看,而后将陆机扶起。修少儒见陆机这般怯弱,忍不住咕嘟:“一截断手都被吓成这样……”沈丹青朝修少儒望一眼,修少儒这才不说了。

陆机羞愧地低下头。

沈丹青注视眼前断臂,久久不语。仙门中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又岂是一件手臂能说得清的。他常年居在月揽扶疏,便是不想见这种杀戮和血腥,可终究不能逃过。

“沈先生怎么了?”

“没事。”

“师叔祖,您把手臂给我吧。”寥怀远看出沈丹青的伤怀之情说道。

沈丹青将手臂递给寥怀远,突然他的目光被手臂食指处的伤口吸引。

伤口已被处理,近里看时依稀闻得药香味。

“夙尾草,师叔祖是夙尾草!这手臂是那人的!”寥怀远惊喜出声。

沈丹青欣喜点头,对一旁的陆机道:“这次多亏了陆机和黄耳,若不然真的棘手。”

陆机听见,一双眼亮如星辰。

“那人该在附近,闻人逍这就去寻。”

“闻人先生且慢,这是昆仑的紫檀炉。先生若有消息,可燃紫檀炉通知在下。”

闻人逍接过紫檀炉,朝沈丹青一拱手,转身便带众弟子离去。

沈丹青望闻人逍离去的方向,一会亦携众弟子离开芦苇淀。

只见芦苇淀恢复了平静,几只白头翁扑腾着翅膀又栖在了芦苇丛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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