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神罚

虚空之上，一位着青衫的仙人正一步步向诸神殿走去。

仙人身旁是浓密的黑暗，头上是咫尺的电闪雷鸣，而他丝毫不惧，从容地向前走。

仙人身上发着淡淡的青光，一头长发被青簪束在脑后，确如送子神所述，是位极温润的仙人。只是本该流溢生彩的眼睛半阖着，微挑的嘴角也紧绷着。

走进殿内，走到闭合的天眼前。刚站定，闭合的天眼就睁开了，随着它的睁开，一道道黑色光影像短刀一样向着青衣仙人刺去，仙人也不躲，连面色都未变。光影在即将碰触到仙人的时候齐齐转变了方向，全部刺入了宫殿的墙上，留下许多深深的印痕。

青衣仙人只回头看了一眼，又面色平静地扭回了头，在他转过来之后，墙上的痕迹也无影无踪了。

从天眼中传来一道雄浑的声音，颇具威严，像是来自远古的威压：“青玮，来了。”

青玮，是青衣仙人的名讳，也是元皓。

青玮点点头，背脊微弯，当作行礼。

“这十八年，可让我好找。”

“这并非我本意。”青玮的声音好听极了，像是山间流淌的小溪流，悦耳动听，让人无端生出舒适感。

“哼！你既来了，就随我一起走吧，上神之命不可违，这十八年，我们算苟活。”

“我此番前来，是来认罪的。”青玮跪了下来。

“哦？那你何罪之有？”

“动了凡情，害了良人。”

天眼没说话，只是内里的星云旋转得更快了，过了一会，愤怒地说：“混账！扰乱人间的运转，干扰凡人命运，青玮啊青玮，这可是大忌！”

这一片虚空都被震慑得震荡了一下。

跪着的人满脸悲切：“知罪。”

天眼叹了口气，“按照律法，你该受四十九道斩神鞭，再由众神决出要不要开除神籍，如今这天地间只剩我们两神，我念你不知，就不罚你开除神籍了，受了鞭刑，就跟我一起走吧。”

一直低头的青玮抬起了头，双目坚定：“不！我要受罚！这是我欠她的。”

天眼语气也激愤很多：“你只欠她吗？你欠的，还的清吗？”

青玮彻底破防了，瘫坐在地，用手捂着脸痛哭起来。

等他平复下来，天眼才又重新说话，语气比刚刚柔和很多：“罢了，你要受就受吧，不后悔就好。”

青玮拭了脸上的泪痕，又重新跪了起来，“我可否请上神帮我做一件事？”

天眼是创世神留下的，称一声上神不为过。

“哦？何事？”

“帮他们讨回公道，惩罚真正的恶人。”青玮眼中充满了希冀。

“嗐…早就已经不行了，我们早就不能干扰人间的秩序了。他们有了自己的司法秩序，可以自给自足，自己去维护公平和正义了。”

“那可不可以让姜乔忘掉所有的一切？”

“不可…”

“可不可以让一切复原？”青玮眼里只有最后一点希冀了。

“从你苏醒那一刻，一切便已经还原了，一切会按照原来的轨迹发展。只是…”

青玮正要高兴时，听到了转折。

“人间真情总能触动奇迹，有人在如此情境下还能关心爱护她，也总有人记得她所遭受的苦难。”

青玮嘴角带笑，轻声说：“她值得。”

接着他把胳膊张开，对天眼说：“上神，请吧。”

话音刚落，手腕就被两道锁链扣住，铁锁生生把人拖起来，青玮皱了皱眉，脚腕也被锁住，整个人站了起来，挣脱不得。

再一抬头，眼前的景象也变了，诸神殿不见了，他们立于这一片虚空中，只有这一小片被照亮，隐隐能看见黑暗里藏着的神迹，宏伟又壮观，这里的每一砖每一瓦都来自虔诚的信徒，这便是——信仰的力量。

天眼立于青玮面前，从星云里幻化出一道带有蓝紫色光的长鞭，挥动之间，像是一道道闪电。

“寻常的兵器法宝不能伤了神体，而这斩神鞭，每一鞭都能直接打到神魂，受刑者在受罚期间须时刻保持清醒，你没有信徒，没有神力护体，挨得自然要辛苦一点，我不会手下留情，你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一鞭就落在了青玮身上，从左至右，贯穿整个胸口，顷刻，一道血痕便浮现出来。

青玮这才知道鞭落在神魂上是什么感觉，整个人像是被撕裂开来，冷汗直冒，痛得连声音都发不出了，脸颊和嘴唇变得苍白。

还没等他缓过来，下一鞭就又落了下来，这次是从右劈向左，不过两鞭，青玮就脑子发昏，眼前开始出现一片一片的黑，痛得发抖，整个人瘫软下来，仅仅靠铁锁撑着。

第三鞭平行地落在第一鞭下边，青玮发出微弱的□□，下意识想要挣脱，脑子里一片空白。

一鞭鞭落下，他只是机械性地挣扎，意识一点点昏沉。

第九鞭落下后，鞭停了。青玮吊在铁锁上，毫无察觉，很久之后，他的脑子清明了些，没有感觉到痛感，抬头疑问地看着天眼。

“你须在清醒的状态下接受惩罚。”

青玮舔了舔干涩的嘴唇，神不需饮食，不需睡觉，然而做人久了，这些已经是习惯了，总觉得有些渴。

待青玮清醒，鞭子又继续落下，每一寸皮肤几乎都被打过，接下来的鞭痕都是重叠在伤口上，痛感自是加倍。

第十四鞭后，修整片刻。

第十七鞭后，重叠的一处伤口开始流血。

第二十鞭后，青玮喉中涌出一股腥甜。

……

虚空无昼夜节律，修修整整，伤口愈合又被打破，秀雅的青衫被冷汗和鲜血打湿，也不知过了多少天，也不知道姜乔在人间怎么样了。

第二十五鞭打过后，鞭停了，青玮被铁锁拖着转过了身。

“接下来是鞭背。”

背对着天眼，看不到鞭子，不知道何时落鞭，鞭到何处，恐惧感击溃了本就薄弱的心里防线。

青玮再没了之前的清高温润，开始拼命挣扎，前面本来结痂的伤口又被他挣破，开始流血。

第一鞭落下的时候，剧烈的痛感使他清醒了一些，又想起了姜乔。

想着和姜乔的曾经种种，倒是可以转移些注意力。

一鞭鞭过去，意识似乎又不清晰了，他好像看到了姜乔。她依旧穿着深色的连帽衫，戴着大大的兜帽，站在他面前，眉目清冷。

他伸出手想碰碰她，却被桎梏着怎么都伸不出手，他好像疯魔般，一边疯狂往前挣扎，一边喊着姜乔的名字。

又两鞭过后，鞭停了下来，姜乔也消失了。青玮还没想清楚发生了什么，看着空荡荡的身前，又回头看了眼伫立的天眼和蓝紫色的长鞭，突然疯了似的对它大喊：“姜乔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姜乔呢？姜乔呢！你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边喊边挣扎，完全不顾身上的伤，喊着喊着开始哭，力气用光了，就瘫软着呜咽：“你把姜乔还给我好不好？还给我好不好……”

等他再次平静过来又是良久，身上处处都在叫嚣着疼，意识清明，眼神却空洞了，他想，这时候他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姜乔的感受，不！姜乔比他痛苦多了。如果用在黑暗中走迷宫来做比喻，他知道他终会平安无事地走出来，而姜乔，不知道会不会走出来，不知道会不会再见到光明，只能一直在黑暗中摸索、消沉。

又一鞭落下了，青玮疼得拱起身子，又被下一鞭打下去，目光下垂，看到了一双熟悉的鞋子，他眼里有了些光彩，希冀地抬起头，果然是姜乔。

姜乔这次换了身衣服，穿的是照片里那条红裙子，好像还化了淡妆，眉眼精致，肤白胜雪，脸上带着笑意凝视着他，真应了那句“晔兮如华，温乎如莹”【1】。

青玮看呆了，小声念着“姜乔，姜乔……”。被喊到名字的姜乔笑得更灿烂了，涂了红色唇彩的嘴唇弯起，罕见地露出了牙齿，顺手往后甩了一下头发，眼神始终落在青玮脸上，仿佛有电，看得他眼睛发直。

姜乔依旧是笑着看他，从嘴里缓缓吐出几个字：“元皓，我恨你。”

五个字，吐字很轻，却像一把把剑插进青玮心里。

说完笑得更艳丽了，笑着笑着眼泪就出来了。

突然眼前画面一边，依旧是一片红，却是血，是那天小巷里的姜乔，脖颈还在往外冒着血，这次她没合上眼，而是死死地瞪着青玮，让他愧疚又心疼。

气急攻心，一口血从嘴里喷出，喉咙里堵了血，呛得他直咳嗽，边咳边吐血，胸前的伤口又崩开。身后的鞭子还在继续，每一下都叠在旧伤上，疼得他都没有力气咳嗽了，只是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喘息。

突然，一鞭完全重叠着第一鞭甩下，他无助地张大眼睛，身子彻底僵住，一大口血从嘴里喷出，然后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再次睁眼时，他倒在原地，天眼依旧伫立在他面前。

青玮想要站起来，才微微动身，全身都开始疼，身子里像是有烟花在爆炸，衣服上全是血迹，像是和皮肤黏连起来了。

他挣扎着站起身，疼得他又出了一身冷汗，再不复之前的仙人形象。头发乱糟糟的，脸色和唇色苍白得可怖，眼眶还是红彤彤的。

略略抬手行了个礼，他就急切地开口：“上神，我可以跳下了吗？”

“你可想好？这一跳，你不一定能够活下来。所谓开除仙籍，就是打断了骨肉皮血，重新塑造一份人身，这份痛楚，寻常人可承受不来。”

“自然，我在乎的人都在这人间，何必归于虚无？”

“跳进去吧，看在只剩我们两个的份上，我送你个礼物。”

“什么礼物？”

“你能活着回去自然就知道了。”

青玮没再犹豫，一跃而下。

天眼在凐灭前叹了口气，说道：“终究是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