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方回锦篇（三十一）

方回锦辗转反侧到凌晨，刚要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外面便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鞭炮声。

除夕的夜晚，她竟然是在猝不及防的失眠中度过。

再睡也睡不着，索性从床上爬起来继续做皮影。手中有事情做，也好分散点她的注意力。

书房中只开了一盏台灯，除了手边这一块区域，房间大部分都隐没在黑暗中。

四堆皮影被方回锦完成得只剩下一小堆，她伸了个懒腰，抬头时发现墙上的指针恰好指向七点整。

熬了一夜，原本纠结又紧张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新年快乐。”方回锦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道。

大年初一的早晨，需要吃完甜糕和糖油果才能开口，寓意着新的一年会有一个甜甜的开始。

方回锦从客厅的茶几上拿了一小袋云片糕撕开咬了一口，一夜未眠，味觉有些迟钝，但是舌尖在舔到云片糕的时候，还是尝出了它的甜。吃完云片糕，又吃了一小袋糖油果，她才开始洗漱。

洗漱之前她先去厨房往锅里注了些凉水，等洗漱完，锅里水差不多就温热到可以下汤圆的了。

北方吃饺子，南方吃汤圆。方回锦更喜欢吃饺子，但是她算是南方人，家中从老一辈那里流传下来的习俗就是春节的早上吃汤圆，所以她没想着改变惯例。

而且汤圆也叫“元宝”，吃汤圆也叫吃元宝，试问谁不想新的一年里财源广进呢？方回锦也不能免俗。

不过她胃口小，一个就能吃饱，可煮元宝不能煮单数，得成双，所以她准备了两只汤圆。她搓的元宝个头没有那么大，勉强一下，应该可以塞下两个，毕竟谁也不会嫌钱多。

洗漱完，方回锦就开始往锅里下元宝。看火的间隙，她靠在吧台上透过洗手池前的窗户眺望远处的居民宅。

昨夜大概又下雪了，外面的屋顶上一片白茫茫，不过凡是家在一楼的，都往檐下挂了两串灯笼，红色是大暖的色调，加之今天阳光甚好，一排看过去，十分喜庆。

锅中的水“咕嘟咕嘟”沸腾，两只白白胖胖的汤圆在水中翻滚，方回锦收回目光，用漏勺将汤圆捞出来，放进崭新的瓷碗里，再往里添上几勺汤，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便出锅了。

她喜欢往芝麻粉里和一点白糖调成蘸料来蘸汤圆，糯叽叽的汤圆蘸上一点蘸料，一口咬掉一半，糯米的香气混合着芝麻白糖的甜香唤醒了一天的味觉。

吃完汤圆，方回锦打算将剩下的几副皮影做完，然后再准备午餐。

至于傅梓栩，她刻意不去想，昨晚一闭上眼睛，她就会想起傅芸私下找她时说过的那些话，她不想再让自己的人生出现意外，她只想如妈妈临终前对她的说的那样，安安稳稳过完此生。

何况她就算想，也来不及，也许经过了昨晚，他一早便走了。

清理好碗筷和用过的锅，方回锦借了围裙顺手搭在冰箱上，忽然余光撇到沙发上银灰色的一团。

好像，昨天见过。

方回锦走过去拎起来抖了抖，手中的东西露出了本来的面目。

是傅梓栩的外套。

他竟然没带走吗？那他昨晚，只穿了一件毛衣就走了？

方回锦怔愣地看向阳台上的窗户，外面一片晶莹的雪白，她没有注意雪是什么时候下的，如果从他离开时就开始下，他岂不是要穿着毛衣顶着风雪走了一条街才能走到停车场……

想到这儿，方回锦不由自主地摸了摸傅梓栩外套的口袋，指尖触到了一枚硬硬的东西，伸进去掏出一看，居然是车钥匙！

他离开的时候已经差不多九点，又是除夕，根本打不到车……方回锦越想越担心，顾不得昨日的尴尬近在眼前，她几乎是跑回房间拿手机，拿到手机便心急如焚地联系傅梓栩。

微信语音没人接，换成手机号，机械女声提醒她，对方已关机。

十几个电话过去，事情毫无转机。

方回锦开始变得急躁，白淼和傅芸的联系方式她都没有，根本不知道该问谁，情急之下，她连睡衣都没换，从衣柜里随便扯出一件长外套穿上，拿了手机和钥匙便要出门。

她想去问问门卫，看门卫昨晚有没有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走了，能不能找到点线索。结果一打开门，便和傅梓栩四目相对。

面前的人脸色白得不正常，还穿着昨日的一身衣服，衣服不算凌乱，但是上面沁了大片大片的水珠，看到她似乎十分惊讶，维持着抬手敲门的姿势一动不动。

楼梯间响起陆陆续续的脚步声，方回锦一把抓住傅梓栩的手腕将他拉近屋内，然后快速合上防盗门。

“你昨晚怎么回去的？”方回锦捻了捻手指，傅梓栩的手腕冰凉，握着的时候仿佛握住了冰块。

屋内开了空调，温度和外面一个天一个地，傅梓栩身上的水痕似乎变得更深了。

“你不会，没回去吧……”方回锦没想问出个所以然，但是一直保持沉默的傅梓栩竟点了点头。

方回锦措手不及，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她盯着傅梓栩身上的水痕眨了眨眼睛，转身想去找吹风机。

傅梓栩误会方回锦又想躲，急忙伸手握住她的肩，动作幅度有点大，他身形摇晃几下，差点没站稳，不过现下顾不得这些，他微微俯身，迫使方回锦跟他对视，“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回去？”

“我……”方回锦想说，你不用这样，可看到傅梓栩发红的眼梢，她语塞了。

一时的语塞，错失了最后的良机。

傅梓栩手腕冰凉，掌心的滚烫却隔着外套和睡衣都能感受到，又眼梢带红，这明显是发烧的症状。

“傅老师，你先……”方回锦想让傅梓栩先用吹风机把被雪水打湿的头发和衣服吹干，然而傅梓栩并不配合，他固执地想让方回锦先听完他的话。

“我不知道唐三藏有没有后悔过，但是我怕如果昨天就那么走了，可能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接下来的话，”傅梓栩此刻很难受，可他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深吸了几口气，继续说道，“那样的话，不管是在当下还是在未来，我都会后悔，这一点，我很确定。”

方回锦想逃，不知道傅梓栩是因为烧得糊涂了才会变得有如此的压迫感，还是他本性中本就有这一部分，是她一直不曾发现而已，无论哪种，都令她感觉到了危险。

是一种明知会发生什么，明知有什么会脱离她自己的掌控将她拽出安全线外，她却依然为此抱有期待的危险感。

七岁之前的经历告诉她，怀有期待的人一定是失望，走出安全线外一定会受伤，不该是这样的，她不该像现在这样，站着一动不动，甚至殷殷期待些什么，她应该逃，应该逃得离安全线再远一些。

可是，傅梓栩生病了，她推开他逃走的话，他会摔倒，会受伤……

“你又想逃了，对不对，”傅梓栩手下用了点力，“所以我哪里敢回去，我在外面站了一夜，就是怕你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一声不吭地离开。”

方回锦的心思被猜到，她沉默地站着，不开口，不回应，继续在脑中上演天人交战。

“我知道姑姑去找过你，那天在大荒园的停车场，离开时我看见了她，”傅梓栩闭了闭双眼，强撑着将方回锦往自己身前拉近几分，“以我对她的了解，她会跟你说什么我大概能猜出来。”

方回锦倏忽抬起头，傅梓栩眼梢的红比之刚刚更甚，说不清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发烧。

他知道，那他消失一段时间又再次出现是……

方回锦的眼睛暴露了她太多的心思，傅梓栩注视着，突然笑了笑，“想问我为什么在姑姑找了你以后会选择消失，还想问我为什么消失以后会来到这里，”他顿了下，从脸色看已经疲惫到极点，然而眸光却愈来愈盛，“因为我想给你一个机会，一个转身逃开的机会，我对自己说，如果你选择放弃，选择离开，那么我便如你所愿。可等到我真的那样做了，等到我发现我不主动纠缠，你便不出现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根本做不到如你所愿，做不到成全你的逃走，所以我来了。”

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傅梓栩期待地看着方回锦，他将所有的底牌和心思交代了出去，唯一能做的便是等待最后的裁决。

是如他所愿，还是从此两不相见，都在方回锦的一念之间。

可是，方回锦脑中一片空白。

尽管她一直是逃避，但是她知道这一天终究会到来，可她从来没想好，傅梓栩真的将最后一层纸揭开的时候，她该怎么办。

方回锦不说话，甚至两眼放空，傅梓栩也不着急，陪她在原地站着，大有不给我一个明确的答复就誓不罢休的意味。

许久之后，方回锦动了动垂落的胳膊，傅梓栩立刻紧张起来。

“我去找一下吹风机，你把头发和衣服吹干。”方回锦平静地说道，“你，先把手放开。”

“啊？”傅梓栩不是没设想过方回锦的反应，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在他的意料之内。

“今天是大年初一，你忌讳喝药吗？如果不忌讳，我给你拿点退烧药，如果忌讳，我给你煮点红糖姜茶。”方回锦往侧边挣了挣，无奈傅梓栩牢牢地握着她的肩膀，她挣不开。

傅梓栩眸光暗了暗，缓了好半天才接受了他出局的现实，刚才全凭一口气撑着，现在得了结果，下雪天在室外站了一宿儿外加提心吊胆了一夜的后遗症全部叠加显露，从眼角到双颊都泛着异样的潮红。

方回锦伸手将他两只手掌从肩上拿开，“不回答就是想喝姜茶。”

“喝完姜茶就把我扔出去是吗？”傅梓栩后退两步，“不劳烦了，我现在就走。”

方回锦在傅梓栩转身之时一把扯住他的手腕，“我什么时候说要把你扔出了？”

傅梓栩维持着转身的姿势，“你拒绝了我，又留我喝茶，方回锦，你是觉得捅了一刀还不过瘾，想凌迟我？”

方回锦松了口，她好冤枉，“我也没拒绝啊……”

傅梓栩飞快转身，差点自己把自己绊倒，“没拒绝就是答应了！”

“我也没答应吧……”方回锦小声嘀咕道。

“方小姐，”傅梓栩快被她别别扭扭的性子气笑了，“您能不能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别总是让我猜，好不好？”

“我……”方回锦舔了下发干的嘴唇，没敢抬头看傅梓栩的表情，“我本来是想，煮姜茶的时候再考虑考虑的……”

“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傅梓栩真的被气笑了，“我就让你这么不信任？觉得你拒绝了，我还会纠缠，所以你连拒绝都要深思熟虑是吗？”

“不是，”方回锦摇头道。

“那是什么？”傅梓栩不依不饶。

“是你生病的样子太好看，”方回锦退无可退，索性实话实说，“我得等你病好了再做决定，不能被你现在美强惨的样子所迷惑……”

人与人之间的安全线，她设了十几年，骤然打破，她需要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