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此刻的夜云殿上，却是一片气氛紧绷的景象。

夜云国宫殿立于南询群岭中，终年云雾缭绕山路险峻，主殿更是隐匿在山岚深处，城中百姓难以靠近。

而此次南华派来的使节团中，大多是一群中原的羸弱书生。

主议的使臣是个年过半百的儒雅老者，一身绛红官服发戴幞头，昨日到了南询后又颤颤巍巍地爬了半天山，此刻早已面色菜菜满头虚汗，眼看着就要绷不住那点礼仪风度了。

他垂手立于使节团前看着这满朝女子忍不住擦了擦汗，想起昨日从南询闹市经过时那些无意听得的闲言碎语。

“…天啊，他们竟是男子当官！”

“这些男人身上的衣物……那些衣物好漂亮！就算是我们南询城最好的绣郎，也未必能织出如此花样。”

“男人爱美嘛，正常正常。再说我们的骨饰羽裳也很美啊，我可是不止一次在宫殿附近看到那些上朝的官员姊姊们，那身衣物啊…简直就像是从天上来的神女！”

“要说神女啊，这城中不就是有一位吗？巫云阁主祭神女，得大巫亲自教习的我们陛下。哼，肯定比他们的什么皇帝好看……哎？你们看他们队里，那个带着镣铐的是个什么人？”

……

立满静默女官的大殿内幽深隧长，老使臣站在玄金殿上偷偷挑眸望着云雾缭绕间，那座嵌于玄岩山阶尽头的鎏金高座。

缀满骨饰的纤长帝座上凤蛇相缠，与殿顶无数缀满的细小明珠交相辉映。风动时山间空鸣萧然一片，隐隐透着一股肃杀之气。

真是难以想见座上的主人竟是一个才过十七的女儿家。他暗自感慨一句，在一旁持弓女卫冷冽的眼神中悻悻收了目光。

他来夜云国之前，早就听得此地神秘诡谲，风俗与南华有异。

但谁能料到…他再度抬眸扫视一眼身边玄裳静立，腰间坠了玲珑骨牌的持弓女护卫，心底骇然，一时竟无话可说。

女子当政，那可是要乱国的啊。

辰时已至，传闻中从不在战场上露出真容的女帝依旧没有来朝的迹象。他身后的使节团中已隐隐有了骚动不耐的低语声。

老使臣到底是场面经历得多经验丰富，听得身后议论渐起，当即回眸示意几名同样面色不佳的年轻副使按耐住情绪。

南华国虽是富庶繁荣强于经济，但眼下到底是失了城池战败求和，他立于朝堂大半辈子，此刻更不愿再在别国朝廷上丢了那点仅存的礼数周全。

就算是败，也不可失了气节。他目光扫视一圈后顺势落在了被人群守卫团团包围的一处角落里，微眯了眯浑浊的眼球。

一个黑布罩面双臂反缚大绑，身着沾血破布麻衣的人正垂着头，被几名南华来的壮汉押着踉跄走上殿来，站在使节团末端。

那人看身形似是个青年男子，同样行了几天山路，此刻几乎耗尽了气力，披头散发地任由身后两名守卫推搡着摁下腰身，又被身前的人扯住项上长锁逼他抬头。

他头罩黑布目不能视，身上那件一路上被山涧灌木彻底磨破的麻衣下已经渗出不少殷红血迹，零零散散布在上面，和杂草碎屑混在一起显得脏乱不堪。

蒙面男子已经站定，他身边使节早已等得无聊，时不时便牵着他项上长锁往前拽上几步。周围使节看他拖着脚上沉重的镣铐强撑走得艰难，便交头接耳地掩唇低笑，眉眼间颇露出几分得意。

“他国殿上，不得造次。”

老使臣低沉的话语忽的传至身后使节耳边，几名脸上带有窃意的使节闻言立刻收敛神色，松了锁铐长拜称是，垂首立定不动了。

老使臣的眸色微扫过那名垂首散发的男子，见他依旧双手反绑虚浮站着，并未对刚才同僚的刻意折辱有过多反应，收了神色并未再说什么，只是凝神再度将目光投至殿上。

“呜——”

他耳边忽的传至九道萧埙低鸣，空幽的齐鸣在山谷中回荡，显得无比森然。他和身后的使节团立刻同一旁齐齐双膝跪拜，双手交叠放在膝上的玄裳女官们一同躬身，沉声长拜道。

“——恭迎女帝。”

“恭迎陛下！”

——

清澈恭敬的齐贺回响在长阶殿下。裙摆摇曳拖地的细碎脚步与骨饰摇动的玎珰脆音自殿上响起，片刻后沉寂无声。

“诸卿平身。”清悠如铃动的女音自鎏金高座上响起，随着残留的萧声风鸣传至殿下所有人耳边。

老使臣听得殿上带着少女稚气的冷淡回音忍不住在心底擦了一把汗，偷偷抬起眸，身子却是一怔。

那殿上女子生得娇美明丽，一双鹿眸澈澈，顾盼之间灵动万分，纤眉笔挺扬起，眉间坠下一朵灵云绯纹。

她的乌发被各式镶金骨钗挑起，别在脑后细细垂下，左手抱着只雪白猫儿靠坐在宝座上。

目光再往下落，只见她拖地的黑金缎裙长摆上绣满凤纹，腰间骨饰随着细细抚猫的动作微摆，右手侧则别着一把银鞘长刀，态度随意周身却隐隐裹着一股肃杀之气。

那猫儿似是倦了，在女子怀中蹭了又蹭，蜷起四肢歇着。

这便是战场上威名赫赫的“鬼面灼君”真面孔…

老使臣只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心道不愧是年少当政，便以千军扫平整个南疆的女帝。虽是生得一副女儿家模样，但眼前这气场当真是天生的上位者。

他右侧一名身有杀气腰间别着镶银骨牌，明显地位高于其他女官的成熟女子朝殿上拜下，“陛下，南华国的使团已候您多时了。”

“中原来的人？快上前来。”云伊儿一手抱着猫靠在座上，沉下音调开口。

她常年征战目力极好，只一撇便看到对方使团中那名衣衫褴褛身负镣铐的蒙面男子。

对方使节闻言，果然躬身上前走到殿下。

云伊儿的目光扫过最前几名使臣，直接落至那名被守卫押着肩膀踉跄而行的男子身上，停顿了片刻，似是若有若无蹙了眉。

…戴罪之人，还是个体格不错的男子。

这群老家伙想搞什么名堂？总不能是蠢到议和不成当堂刺杀吧…

她心下虽然不解，但颜面上依旧压下不表，缓缓说道，“我夜云不喜你们那套繁文缛节，有什么事情，便直说了罢。”

“回禀女帝，先前几日老臣提出的条例，不知您可有看过？”站在最先的那名绛衣老使臣率先开口。

“看过。”

他抬头，看见殿上的女帝微扬眉峰，朱唇轻启，“不错，朕也有意停战。”

此话一出，原本脸色紧绷的南华使团顿时长松一口气，殿上气氛松快了不少。

他先前递交的谈和条例上，第一条便是望与夜云停战十年。

只要对方有意谈和，那接下来的事便好说不少。老使臣同样松了一口气，却又听得女帝开口。

“但朕，要你们二百万两黄金作陪。”云伊儿抬起纤长的五指，在群臣面前一一掰开，“还有朕刚刚占据的幽江，百俞，纳然三城，也得归于我国境内。”

她这可是这次在贺宥容手下整整磨了三个月才拿到的这些城池。尤其是与重江水路相连的幽江，对于平日里不是靠从山路绕过天堑，就是靠水道接触外境的夜云国意义重大。

“万万不可！”殿下一名年轻气盛的副使听完云伊儿这一通说法，立刻忍不住站了出来。

他当即被一旁的老使臣微瞪了一眼，只得憋着一张脸躬身，朝云伊儿拜了拜，似是颇为不服地低下头不肯再说了。

“老臣一直听闻，夜云国千年间隐居南疆，不与外界接触。”老使臣朝正垂眸抚猫的女帝恭敬发问，“为何突然想要占据这些于你们并无利处的边境小城？”

这话说得…边境小城。

云伊儿忍不住挑了挑眉尾，沉默片刻后才撸着睡得香甜的茶茶悠然回了一句，“有没有利处，并非你们说了算。”

她抬眸，缓缓看向殿下众人，“意图谈和的是你们，要选择条件的也是你们。诸位，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既然如此，老臣想请女帝看一样东西。”

老使臣微叹了一口气，侧身给了队后几名守卫一个眼色，后者立刻扯着那名蒙面男子项上的长锁将他不由分说拖到了最前。

那名年轻男子被押了一路折磨得早已站立不稳，还没等他挣扎站定，一名守卫便狠狠一脚踹在了他膝弯处，强押着他直直跪在女帝面前。

砰一声，对方被逼得摁下腰，只隔了一层单衣的膝盖猛磕在长殿上，渗出星点血迹来。

男人身子晃了晃，始终未能出声。

那道声音太过响亮，云伊儿腰间骨饰一晃，撸猫的手法忍不住就重了些。

“大胆，你们想做什么？！”她身边的持弓女护卫从未见过如此状况，当即横弓挡在云伊儿面前，一双杏眼怒视着使节团的人们。

“回禀诸位，这是南华陛下献给女帝的和礼。”

老使臣面不改色地朝着将目光浅浅垂至此人身上的娇美女帝，躬身长拜朗声道，“我朝陛下早有听闻，南疆夜云国尊巫祀神，尚有人牲活祭之风。”

他说罢，猛地摘下散发男子脸上的黑布，再度行礼。

“女帝大胜，南华献上活俘一名聊表求和之意，望女帝笑纳。”

他话音未落，殿上女官便是一片低声议论之音。先前腰配镶银骨牌的成熟女子闻言立刻扭头看了一眼那名始终沉默跪地，长发遮面，唇塞绳结的男子，忍不住惊呼一声。

“贺宥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