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怯懦

若雨被打得一连退了数步，左手青灯摇晃，右手捂上肩膀。

“怎么可能……”她满脸诧异，“你如何能在梦境中寻回意识！”

桑宁哼笑：“怎么不可能，是你太贪心，将自身灵力加注于幻丹，反倒搅乱了幻丹原本抑制六识的作用。”

若非若雨耗费了自身半数灵力，非要探她的梦，她也不可能脱离幻丹的控制，清醒过来。

“方才，你是哪只手打我的人来着？”桑宁沉了眼色，一道冰蓝灵力现于掌心。

若雨弯着身子又退了半步，正想逃，大片大片的白即刻向她侵蚀而来。

金华猫道：“她被幻丹反噬了！小主人快探她的梦！”

猫团子音落，桑宁抬手困住若雨。

金华猫说破阵之法唯有击破造梦者的意志，也就是造梦者藏匿的梦。

若雨企图打碎冰蓝灵力，可受伤的她已经不能操控幻丹，只能任由幻丹一点点剖开她的内心。

桑宁凝目去看。

若雨的梦，是阴暗的灰色，始于覃川江边的一场滂沱大雨。

覃川江的妖精都知道，小妖鹿女被一位仙君囚禁在谁都破除不了的结界中，连松鼠妖和兔子精稍一靠近都会被弹开，鹿女孤零零囚于其中，一过便是三百年。

鹿女时常抚着肚子，呆望很远的地方，同肚里那个已然成形的仙妖之胎说话。

“若是个女孩，就叫你若雨好不好？”

仙妖之胎与凡胎不一样，有了人形就能记事，而从若雨记事之初，便是娘亲独身一人被困结界中，日日思念与那位仙君的点滴度日。

鹿女与那位仙君是在覃川江相遇的，满身染血的仙君坠入江中，身后是十几道追着他而来的法器，逼他交出某样卷轴。

在仙君沉入江底之前，途经此处的鹿女握住了他手腕，救他上岸，帮他藏身。

暮色降下，深林之中，仙君双目虚弱却真挚坚定。

“姑娘的恩情，朱厌来日必报。”

原来仙君的名字叫做朱厌，鹿女心头乐开了花，其实早在覃川江相遇前她便见过他。

那时候的他，身着一袭绣梨云白衣袍，清隽明朗，衣袂翩翩来此施泽万灵，虽无心插柳，她却在他的恩泽下捡回一条命，此后小鹿妖心中萌生了一片林荫。

鹿女早就喜欢他了，只是不知他是哪位仙君。

朱厌，朱厌，她想，她会一辈子记得这个名字。

救下朱厌后，他并未好起来，伤口每日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腐烂，鹿女背着他偷抹眼泪，面向他时总也说着别担心，很快就能好起来的话。

可她真的太不会演戏了，朱厌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朱厌郑重将腰间卷轴交给她，眼中是信任：“姑娘的恩情，朱厌此生怕是无命相报，只是死前不得不拜托姑娘一件事。”

鹿女一下在他眼前落泪。她听不得这人说自己快死了。

朱厌道：“劳姑娘将此卷轴送去云山仙宗，亲手交于桑见吾宗主手中……”

顿了顿，他终于还是没忍住抬手替她拭去眼泪，声音柔了一分：“姑娘同桑宗主提起我的名字，桑宗主会给姑娘一笔报酬。”

说着，他扯下贴在心口的上古之物，一同交给她：“这是上古紫铁，有护心之力，朱厌没什么能报答姑娘的，身上只此物还算贵重，望姑娘莫嫌弃，收……”

“仙君不会死的！”鹿女扑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腰，大哭起来。

朱厌被她的举动惊住一瞬，以为她是害怕他会连累到她，他温柔抚摸她的长发，让她不要再哭了。

而后鹿女抱着他哭了一晚上，在天亮之前去了很远的地方。

破晓来临之际，朱厌已失去大半意识，神识逐渐消亡，卷轴不在手中，鹿女也不在，想来是替他送卷轴去了吧。

覃川江离云山仙宗的路程遥远，鹿女此去，怕是要半月。

也好，等小鹿妖回来的时候就看不见他了，也不会再害怕得哭泣。

而就在第一缕暖阳落入深林之际，鹿女回来了，卷轴别在她腰间，她捧着一朵业火灵芝，向他狂奔而来。

朱厌眼睫一颤一颤，视线再模糊也抵挡不住小鹿妖娇小的身形一点点变清晰。

鹿女跪在他跟前，嚼碎了业火灵芝，一点一点将嘴里的灵芝渡去给他，他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她便褪下了二人的衣物，笨拙的同他肌肤相亲，把自己刚从山神爷爷那里求来的仙灵之气全数渡去给他。

连同她的半数妖灵。

鹿女去林中最暗处求了山神爷爷好久，跪在有毒的荆棘丛里，膝盖都烂了，山神爷爷心软，最终取走了她三百年的寿命，给了她几抹仙灵之气。

山神爷爷说，妖精给仙人渡气的唯一方法，是合灵。

鹿女想过，朱厌这么威风的仙君是怎样都看不上她这个小妖的，于是在同他合灵之后，她就算拖着浑身疼痛的身子，也即刻在他眼前消失。

她要自己梦里的人看着自己永远是明朗笑着的，她怕等朱厌一好过来，会用厌弃的眼神看她。

不如她先离开。

本来，她也没想从他身上求得什么。她只想她的仙君好好活着罢了。

朱厌恢复之后在深林中找了鹿女七日，到交回卷轴的最后期限，他不得不离开。

卷轴交于桑见吾手中，那是仙宗之中高阶炼丹术的开端。云山为他举行洗尘典礼，他却第一时间逃了自己的典礼。

去寻鹿女。

再回深林，这里正遭黑熊妖的妖火焚烧。

黑熊妖旨在吞并这块领土，可林中那些不自量力的兔子精小鹿妖竟是一步不退，他火气来得快，那便全烧了。

林中生灵惊慌失措，怎么都跑不出黑熊妖的妖火，朱厌赶来，以仙术降雨，扑灭烈火，给了生灵们一条生路。

被烧了半个角的鹿女趴在泥地上，一见是朱厌来了，心绪顿时杂陈。

她还是赶快跑吧，仙君是心善，应是不想同她这等卑劣弱者扯上关系的。

黑熊妖气急，就近捉了只妖，恰好捉住鹿女……

鹿女同他谈条件：“黑熊大人，若吃了我您能消气，您便吃了吧，只是希望您别再灼烧深林了，小妖们没地方去，只能在林中生存。”

黑熊哪是个听得进去话的性子，懒得听她在说些，将她往空中一抛，张开大嘴就要吞她。

迎接他的是朱厌一道凶狠的剑光，直接破开他咽喉，穿透肺腑，黑熊妖大嚎数声，死瞪伤他的人几眼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厌揽着鹿女落地，终于舒心一笑：“我找到你了。”

他的笑，给她一种他像是失而复得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的错觉。嗯，一定是她的错觉吧。

她没了半个角，丑得很，好几次想溜走，都被朱厌温温柔柔抓了回来。

她不得已只能坦白，说自己喜欢他，可也知道现在的她又丑又弱还是妖道，配不上他这样的仙君，求他别再抓自己回来了……

她好自卑，只想逃跑。

朱厌愣了好久，眸中渐渐浮现出她怎么都不敢想的情愫。

清清白白的仙君也使坏了，他说，他有办法治好她的鹿角，只要他们合灵。

换鹿女愣了，但她怎么可能会不相信她的仙君说的话呢，毕竟，此前也是通过合灵才治好了他的伤……

鹿女点了头，而这次的合灵，与她想象中完全不一样。

身上仙君好温柔好温柔，不像是给她治伤，更像是在珍惜她，是对喜欢的人才有的眼神和亲吻。

合灵之后，朱厌说：“在下要了姑娘的清白，自当负起责任，不知姑娘，是否愿意嫁给在下。”

两人在深林举行了简单的成婚仪式，松鼠精兔子精都来贺喜，朱厌一一给它们灵力指点。

新婚之夜，朱厌掏出上回没给出的那块上古紫铁，紫铁被他打造成了一支紫蝶钗，亲手别上鹿女的发。

护心之物给你，祈愿护你一世。

朱厌与小妖成亲之事终究没能瞒过七大仙宗，纵使桑见吾有意打掩护，但其余六大仙宗也不是吃素的。

自古以来，仙便是仙，妖便是妖，仙妖相交于他们而言是搅乱天道的做法，万万不可容！

在还是仙妖之胎的若雨的记忆中，鹿女因为这件事消沉了许多，每日提心吊胆朱厌会不会就此抛下她离开。

她其实，不想让他离开了。

她怀上了他的孩子，她想着，等情况好转了，她就告诉朱厌。

可情况只越来越糟，她的话，始终没有说出口。

其实她能察觉到，朱厌的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他想回仙宗。

那日，朱厌带她去了覃川江，布下一重又一重结界，他说，这里很安全，除了他没人进得来。

他说，等他十日。十日后，他一定回来接她。

鹿女一贯体贴，即便心中满是不安，仍旧绽开了最明媚的笑容给他，点头说好。

我等你回来，夫君。

十日，一年，十年，一百年，一直等了三百年……

朱厌没有回来。

她在结界中等灭了一双明眸，等死了一颗心。

腹中胎儿因为结界作用成长得格外缓慢，三百年了才有临盆之迹，她知道，孩子无法在这重结界内活下来，为了孩子，她要出去。

她喊过朱厌的名字，也试图用妖力给他传信，可所有的声音术法都湮没在结界中。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想，或许她的夫君本就打算将她独身一人困死在这里吧。

而后的每一日，她都以自身妖血侵蚀结界，撑不下去的时候便强行嚼几口结界内唯一的杂草，总归要活着生下孩子。

日复一日，血快流干了啊。

终于还是，逃出了结界。

那支从不离身的紫蝶钗，被她决然留在结界内。那不是她的东西。

鹿女在山中生下若雨，却又被豺狼毒蛇啃咬，啃烂了她半边身子。

从前，她没了半边鹿角时有仙君护着，如今，谁还会护着软弱渺小如蝼蚁的小鹿妖呢？

山神爷爷没忍心旁观下去，至少想让她殒得体面些，便在她身上施加了三日的复生术。

鹿女想到自己的女儿，只有三日怎么够啊……她还要再跟山神爷爷做交易，可，她还有什么东西可以交换的呢？

山神孤寂了千百年，或许，把自己的记忆给他当做消遣，能换自己多活一些时日吗？至少，要等她的孩子有自保能力的时候才行。

鹿女如愿了。

她变得跟以前一样漂亮，虚空的身体内多了一抹灵力支撑，只是没了与朱厌的所有记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从何处而来。

她嫁给了贪图美色的黑熊妖，女儿有这么一个“父亲”，应当是不会受欺负的。

可是她性格中的软弱始终如一，即便成了黑熊妖的人，也被其他妖妃欺负得很惨。

为了女儿，她都能忍。

后来，妖妃们发现她只是一具空壳，没有魂魄，变本加厉折磨她后，将她扔去了黑熊妖修炼的妖火之中。

刚满百岁的若雨冲过去，想拽娘亲出来，可娘亲的身子为何已经在消散了？为何娘亲根本就不像个活人！

若雨在妖火外围大哭，鹿女心下却难得平静一次。

消散的那些记忆都在她将死之际全数涌了回来，她第一次不害怕了。

鹿女说：“若雨不要做妖，去仙宗吧，去做跟你爹爹一样受世人敬仰，为生灵谋福的仙人。”

泪糊了小若雨的眼。

鹿女探手想最后抱抱女儿，却怎么都抱不到了。

她笑着道：“娘不恨了。一生太短了，我想要的不是恨，而是记住一个人的好，去爱啊。”

“帮娘去覃川江，拿回那支紫蝶钗吧，就放回深林中，娘与你爹爹拜堂的地方。”

妖火焚烬小鹿妖。

鹿女不恨了，而若雨的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