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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

天边露出了微红的晨曦,淡淡的薄雾像轻纱似的铺开,桂花的芳香像静静流淌的河流,声声鸟鸣像清脆悦耳的曲子,病人们开始起床洗漱或者外出活动了,值班医生在对危重病人例行查房,值班护士正在遵照医嘱匆忙抽血一天之计在于晨,新的一天就这样排着队不容置疑地来到这家三甲医院。首发

就在这时,猝不及防的一幕发生了内科大楼18楼34号病房的窗户突然冒出一个身影,纵身一跃,蜷曲的身体犹如一枚落叶在天空悠悠飘落,然后重重地撞击在坚硬的水泥地板上,随着“呱嗒”一声闷响,顿时脑浆迸裂鲜血飞溅

有人跳楼了有人自杀了

形形色色的人流如潮涌来,迅速形成一个极不规则的圆圈,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地加入,有人踮着脚尖伸长脖子如企鹅般向里探望,有人在急切询问着,有人在大声解释着,有人在热切议论着,有人在轻声叹息着,有人对着死者指指点点过了一会儿,一个鬓发含霜、面容憔悴的老人挤进人群,抱着死者身体呼天抢天痛哭淋漓

或许,并非每个早晨都充满希望,也并非每个黄昏都充满伤感,在这个阳光明媚桂花飘香的清晨,顺理成章地应该给人多少遐想啊,可是一个生命就这样戛然而止,他为何要选择在清晨离开他为何要选择这种悲壮方式他有何牵挂有何忧伤有何遗憾当跳楼事件发生时,楠竹正站在医院院子里,望着缀在内科大楼楼顶“健康所系生命相托”的标语,独自沉浸在美妙遐思之中,或许正是标语淋漓尽致地阐述了医院的职责和内涵,使人产生一种体贴于心透彻骨髓的亲切感和归属感的缘故吧。就在这时,让他特别惊骇的惨景发生了,并且从此铭刻在他的脑海里,在一些特定的时候还将凄凉而悲壮地上演。

默默回到病房,大家正在热烈地议论着这条早间新闻。

楠竹知道,那人叫晓飞,年仅20岁,就住在隔壁病房。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一帆风顺,笔试和面试均名列该职位第一名,如果不出其它意外,他的人生将是一道缀满艳阳天芳草地的灿烂风景,可在体检时却偏偏查出了直肠癌。贫穷的家庭为了供他读书早就家徒四壁负债累累,实在没钱医治只好一拖再拖,到千方百计凑点钱入院时,病情却迅速地恶化了扩散了。当医生打开腹腔发现里面到处是肿瘤,就像一串串的葡萄,顿时把医生吓坏了,连忙把伤口缝起,不敢再做手术了。这段时间里,他经常跪在病床上,双手抱头埋在枕头上,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化为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痛苦呻吟,就像一把尖刀把人的心都剁碎了。

“走了也好,少点痛苦。唉,黄泉路上无老少。对于癌症病人,在没有扩散之前,或许还有点念想。如果扩散了,到处都是癌细胞,按住这头那里又冒出来了,就是神仙也没得办法啦。”

老焉用一串深深的叹息为那番话打了一个死结,大家沉默无言,坐在病床上静静地等待医生前来查房,病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楠竹感觉心头乱糟糟的,脑海里不可抑制地升起一个个的问号:死神又会在哪天与自己亲切拥抱呢那自己又会采取什么方式结束年轻的生命呢为何那么多人癌症却偏偏找上自己呢究竟癌细胞是什么时候潜伏进入身体采取秘密行动的呢那些问号犹如一排排栅栏,他像一头困兽被囚禁在里面。

那天是2006年8月30日,似乎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当“鼻咽部低分化鳞癌”这几个字被不断放大,触目惊心地复印在脑海里,犹如千钧之力瞬间击到了他,眼前一片黑暗意识一片空白。这种无控制状态持续了好几分钟,他才缓缓回过神来。那个医生毫无表情地说,到大医院去看看吧,或许有点希望。

从此,这个黑色的日子深深地烙印在楠竹的生命里,并且注定他的人生将被重新改写。

以前那些猜测、侥幸和预感顿时烟消云散,狼终于来了

其实,癌症的症状已经持续了接近半年,在最初的时候他并没有特别在意,继而在迟迟没有好转时又不想把它与那种可怕的病魔联系在一起。当时,他总感觉鼻腔有些异味老不舒服,随后便是鼻腔有些堵塞再后就是清晨的鼻涕有些血丝,多次去看过医生,他们装模作样地诊断一番,便说是鼻炎或者是鼻窦炎然后就开始对症治疗,那些症状依然我行我素没有任何减轻的征兆,于是便又作x光b超ct什么的检查,结果也是一路绿灯。由于去作检查看医生的频率比较高,家人朋友甚至怀疑他的神经是不是有些什么问题。那次作鼻咽部ct后,那位是熟人的医生仔细地看了片子,安慰说:“真的没有事,你不要紧张”或许真的是精神紧张所致,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于是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对那些逐渐加重的病情他也是视而不见,暗暗在内心深处与它抗衡,谁坚持到最后谁他妈的就是赢家。

疾病总是不动声色而他却感觉非常恐慌,他无数次上网查过:那就是鼻咽癌那种恐惧在度日如年的感觉中如同面对一把杀人不见血的刀他没有抗得住便忐忑不安地到了这家三甲医院。在作鼻腔镜检查时,显示鼻咽部有一个肿瘤,当时他躺在病床上,医生把妻子清溪叫了进来,说要取一部分标本做活检。清溪显然不懂什么叫活检。那位医生几乎是在大声嘶吼:就是取下来去化验,看是不是癌症她顿时呆了六神无主非常孤立无助并且几乎是哭了,并在这种状态下怀着一种特别恐慌的心情签了字。

于是便开始了漫长的等待,等待活检的结果,究竟是苦海无边还是柳暗花明,那真是一种活活的煎熬楠竹的意识不断地肯定又不断地否定,不断地否定又不断地肯定,它们在灵魂的原野日夜厮杀,血流成河

就这样毛焦火辣地等了七天,活检结果终于出来了。

经过肿瘤医院走廊,那些病房多半是敞开的。雪白的墙壁,雪白的被条,雪白的床单,雪白的挂钩雪白成了病房的主色调。不过,墙壁上缀有壁画,花篮里插些塑料花,床头柜上摆放着几束郁郁葱葱的花卉,完全是一种点缀和装饰病人们在病床上或坐或躺,有的脸色忧郁,有的表情痛苦,有的神情木然,有的有说有笑其实,病房也是一个世界,芸芸众生,对待疾病的态度反应迥异。

走进33号病房,约摸20平方米的房间一顺溜地摆着三张病床,“你们是新来的早晨就听说要来新病人。”坐在床上看电视的病人表情淡漠地向他们打招呼。那人约摸40来岁,胖胖的的圆脸,那双眼睛虎虎生风不怒自威仿佛有着极强的穿透力,眉毛则排成一个严肃的阵势,前额稀疏的头发不约而同地向后倒,与后边茂盛的头发比较和谐地连在一起,很有那么一种领导的派头。

“希望你多关照。”清溪忙说。

“说得上哪样关照哟。”他顿了一下,声音猛地提高了,“日妈只要得了癌症,就被判了死刑,反正都是磨时间,就看哪个时候执行喏,那是你们的床位。”

果然,在病房的角落里躺着一张简易的钢丝床。早就听说,肿瘤医院的病床太紧张了,病人总是络绎不绝。就这张小床,都是托了关系的,否则根本入不了院。

清溪忙着把行李放在床铺下面,楠竹则漫无目的踱到窗前,那些机械轰鸣声、喇叭刺耳声、建筑工地的号子声五花八门地声声传来。喧哗和噪音是一切发展中城市的最主要最鲜明的标志,于他而言,置身于一片喧声浪潮之中,心里便感觉有些疲倦和烦躁。在这陌生的环境,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会发生什么样的故事,会有什么结果,显然都是一个谜。

“你是病人是哪个部位出了问题你有多大了你们是哪里的”他巡视着楠竹,嘴里快速地射出一颗颗子弹。

隔了一段时间后,楠竹和他成了忘年交。他妻子泄露了一个深藏多时的秘密。当他们初来乍到时,他就说:“你不要看那个叫楠竹的娃儿戴着眼镜,西装革履,文质彬彬的,伸伸抖抖的。要不到两个月,你看不把他搞得焉呆呆的,老子就不信。”

当时,楠竹听了居然感觉几多亲切。

他姓颜,具体名字不详,大家都习惯叫他老焉。据说,他入院时有病友说,颜什么颜,你都被癌症搞得焉不搭稀的了,干脆叫老焉算了。他倒也很乐意。当然,他妻子便被顺理成章地叫作焉嫂了。事实上,能够与这种绝症打上交道且能同居一室,这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缘分,况且不晓得在什么时候就可能永久地挥手道别,因此大家同病相怜,特别珍惜在一起的时光。老焉的病断断续续地治了两三年,往往是这种病治好了,那种病又冒出来了,搞得他和医生防不胜防措手不及。“反正都是等死,我老焉出院后打死我也不来了。日妈这纯粹是折磨,会把好好的人活生生地整死的”

老焉从事的是铁路运输管理工作,经过十多年的打拼,从小职员一步步成长为中层干部,然后一跃成为班子成员。对于他来说,事业的起步简直就像一场艰苦卓绝的征战,而最后那次提拔意味着国共决战完成了渡江战役,百万雄师过了大江,他的前程从此一路阳光灿烂。可是从发现胃癌,到最终确诊,然后辞职,不过就是短短三个月的时间。他却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曾经与他密切相关的场景也变得陌生而又淡漠起来,比如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批阅文件,比如坐在主席台上巡视整个会场,比如到基层调研大手一挥作出各种指示,比如在酒店宾馆面对各种美酒美食美人,比如走在外面坦然地接受笑脸和问候其实,他还想着整点风花雪月的故事,把清汤寡水的生活给点缀一下,不要让人生留下太多的遗憾。可是患病以后,仿佛就在刹那之间,那些东西便华丽转身,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离他而去,自己被抛置在这滚滚红尘的边缘,孤寂,绝望,却又无可奈何。

“俗话说久病成太医,请问入院后要做哪些治疗”清溪问道。

“首先是检查,其次是放疗,随后是化疗,反正痛苦也就开始了。”老焉说话总是言简意赅。

第二天查房过后,管床医生肖医生就送来一叠厚厚的检查单,什么抽血化验胸部透视病部ct心电图彩色b超纤维镜检查等等,让病人尽享高科技的医学仪器成果。在作核磁共振检查时,优美经典的曲子轻轻传来,他犹如一座礁石,任凭音乐的潮水悠悠而来又缓缓而去,那感觉竟然有些妙不可言。这时,机器正在有条不紊地扫描患病部位,获取高精度的医学影像资料,为放射治疗提供准确依据。在制作放射治疗的模具时,医生把一块塑胶烘烤过后,蒙在病人面部用力一拉,就形成了一个“牛嘴笼”,主要是为了防止放射治疗时病人乱动,以保证治疗的精度和效果。小时候,楠竹们为了防止牛乱吃庄稼,就用竹篾编成笼子套在它的嘴上,俗称“牛嘴笼”,任由牛们如何摇头晃脑,就是不能解除束缚,他们则尽兴地玩着游戏。不曾想,几十年过去,他竟然有了自己的“牛嘴笼”。时光流逝,世事变迁,发生的事情总是让人啼笑皆非。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入院已有8天了,每天除了做一些检查,输一些增强免疫力的药物,接着便是永无休止毛焦火辣的等待。据说,这已经成为惯例,也就是从入院到进入正式治疗起码需要一个星期。多耽搁一天,甚至几个小时都可能影响治疗效果,你想能不慌吗但你慌又有什么用,什么事情,都有他的程序和规律,不由得你急与不急。

这几天,楠竹陆续接触了一些鼻咽癌患者,他们的症状不一,有些是鼻子堵塞,有些是头痛耳鸣,有些是回缩体带血,有些是眼睛模糊,但颈部普遍都有肿块,这是鼻咽癌的特殊信号。那天,楠竹偶然发现颈部淋巴结正在不断肿大,顿时让他惊恐不已。记得入院时,主治医生阮主任就敏锐地发现他的颈部有淋巴结,据说这是癌细胞转移到淋巴结的表现形式,那时只是勉强可以触及,而短短几天后居然有鸡蛋那么大,可以看出癌细胞是多么迅速多么猖獗多么疯狂,简直让人猝不及防。触摸那硬硬的肿块时,楠竹仿佛听到死神咔嚓咔嚓的脚步声,那声音铿锵有力,直接地踏在他的神经线上,听上去透骨蚀髓,惊心动魄。他知道,死神正像一只苍蝇一样正在他周围缭绕萦回,挥之不去,很可能下一秒钟就飞落在他身上,把他带向万劫不复的时光黑洞

输完液体已是中午,晓飞的父亲满脸憔悴地走来,拿着两页纸来找楠竹:“这些字写得比较潦草,请你帮忙辨认一下。你戴着眼镜,一看就能识文断字。”

原来这是晓飞留下的遗书。

亲爱的爸爸:

当您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儿子已经到了另外一个国度,您不要悲伤那个地方是天堂,幸福而自由,我会好好生活的,您不要操心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苦难就像冰雹一样噼哩啪啦地砸下来,母亲早逝,家庭贫穷,求学艰辛,我都照单全收默默忍受,我深信,苦难是一种财富,阳光总在风雨后

只是这次,病魔已经把我逼上悬崖,我实在是忍不住了。剧烈的疼痛不断向我袭来。有时是一种烧灼感,就像有人夹着一块烧红的煤炭,一下一下地烙在身上;有时好像有人握着一把生锈的铁锤,拼命地砸在身上;有时像有一把钢针不断地刺进身上,那是一种非常尖锐的痛;也有的时候,身体像被人钉进一根铁钉,痛得很深很钝;还有时疼痛像刀割一样,让我痛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更多的时候,那种痛彻骨髓的痛无法形容,我的记忆全部思维都被铺天盖地的一个“痛”字占满了。它像一个魔鬼,昼夜不停地折磨着我,我知道死亡离我仅咫尺之遥贫穷的家庭没有必要为我再做无用的折腾了。

谁不希望有尊严和有价值地生活下去,谁不希望在蓝天和白云下放飞梦想。于是,我决定,在清晨选择一种飞翔的姿势离开这个世界

爸爸,感谢您用血缘和亲情喂养了我,使我度过20年的幸福时光,您的养育之恩我无法报答,这是我今生最大的遗憾其实我多想活下去啊,我舍不得离开您。支撑起这个家庭,让您享受幸福生活,这是我的责任,也是我对您的承诺,可是命运它不肯,病魔它不肯啊

静静地看着您憔悴沧桑的面容,看着您的缕缕银丝,看着您因为过于疲惫而熟睡的眼,我的眼泪忍不住流了下来

另外,我死了就火化,然后撒在妈的坟头,我先去陪妈去了。这些年,妈也是太孤单了

爸爸,保重吧我会在遥远的天国为您祈福的永远爱您的儿子永远想您

楠竹轻声念完,大家已是热泪盈眶,唏觑感慨。老人更是老泪纵横,痛哭失声

老人佝偻着腰,蹒跚着走了出去,仅仅相隔几个小时他更加苍老憔悴了。

“好人一生平安,难道这仅仅是一种愿望事实上,好人终究命不长,而祸害总是千年在。”望着老人离去的背影,清溪禁不住感叹道。

病房的门裂开一个口子,慢慢探进一顶红白相间缀着喜羊羊图案的帽子,长长的帽沿遮着一张稚气未脱的脸,快速地伸缩着舌头,明亮的眼睛眨巴几下,脸部肌肉扭曲着,天衣无缝地做了个鬼脸。随即,伸出食指和中指,微微叉开,向前一冲,大喊一声“耶”,然后一个瘦小的身影闪进来,屁股一拱就把门关上了。

“萌萌,调皮蛋,要输液了。”妈妈嗔怪道。

“洒家来也”萌萌双脚交叉蹭掉鞋子,身体一跃坐到床上,顺手甩掉帽子,急切地说:“叔叔,帮我按下四川电视台,我要看我家舅公。”

舅公大家面面相觑。

车到那个频道,原来是济公。

萌萌盯着屏幕,有滋有味地欣赏风趣诙谐的剧情,哈哈大笑时,便露出了可爱的“缺牙巴”。他患的是脑部星形细胞癌,光光的头上触目惊心地露着手术过后的陈旧伤痕,还留着些黑黝黝的线头。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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症这个恶魔,残酷地把魔爪伸向了这个天真活泼的小孩,他应该在明亮的教室吮吸着知识的甘露,他应该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撒娇,他应该在明媚的蓝天下尽情嬉戏。可是,他却过早地走进肿瘤医院,开始了另外一种痛苦的人生经历。

少年不识愁滋味,8岁萌萌的词典里没有忧伤没有烦恼。他喜欢折叠一些精美的纸飞机,让飞机在走廊上或者病房里翩翩飞舞,到处都是他欢呼雀跃和欢声笑语。他的母亲却背着他暗自垂泪,眼神茫然地望着远方。癌症的治疗费用永远是一个无底洞,萌萌冶病已经用了10多万块钱,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背了帐,医院昨天又发出了催款通知书。为了筹集医疗费用,丈夫每天在外面打两份工,非常辛苦。况且孩子还小,作为家长要忍受各种担忧,他要忍受着各种折磨,而治疗结果却是个未知数

有时萌萌会倚在窗前,入神地看着湛蓝天空那展翅飞翔的大雁,脸上露出无限迷恋的神情。有时他的目光仿佛要穿越远方的层峦叠嶂,停留在大山的某处,长久地默不作声,或许,那里有他的家乡他的学校有他的欢乐他的梦想吧。

“萌萌,出院后做什么”

“想读书。”

“你马上就好了,我们就要回家了,回家后我们萌萌就背着书包可以上学了,你一定要考100分哟。”萌萌坚定地点点头,还与妈妈击了掌。

“这个娃娃乖”旁边病床上正在输液的“肿王”翘起大指拇,不住地点着头。

“肿王”是病房最老的病人,他这名字是有来历的。医院为每个病人都配有温瓶,温瓶上用红色油漆写着“肿三”字样,实则为肿瘤医院三区病房的简称。老头便用油漆悄悄地将“肿三”因陋就简地改成“肿王”。从此以后,大家都直呼他“肿王”,老人究竟姓甚名谁大家就没有兴趣探究了。

肿王是位70多岁的退休干部,人生最辉煌的经历就是任过区委书记。他花白的头发显得有些零乱,脸上沟壑纵横显得有些沧桑,戴着一顶皮帽则显得有些滑稽。肺癌找上他之后,又马不停蹄地转移到脑部和口腔,整得他痛苦不堪。加之身体弱不禁风,整日便蜷缩在病房里,平常断然不敢打开窗户,也不敢到外面散步,偶尔受点风寒或者稍微走动,便会“呼哧呼哧”地喘得非常厉害,于是心情总是非常郁闷。

当天的液体任务终于输完了,肿王长长舒了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摁响了呼叫铃:“2床的液体完了”护士站那个护工高声武气地说,“2床完了。”护士银铃般的声音传来,“知道了。”瞬间,他的好心情荡然无存,愤怒充满心间,迅速趿着拖鞋,蹭蹭蹭几步串到护士站,喘着粗气面无表情地对那个护工说道:“老子说,你才完了你才挂起了,有你这样说病人的吗没得教养”

护工目瞪口呆,蒙了。

立冬过后,天气渐渐变凉了,虽然清晨薄雾飘浮,但不久太阳便跳出云海射出万道金光,透过窗户移进病房,一种融融的温暖轻轻地弥漫着,使身体每个毛孔幸福地张开。

收点太阳好过冬。晒着太阳,有一种极其慵懒的感觉,有一种极其幸福的疲倦。

楠竹倚在窗前,张开怀抱拥抱阳光,静静地欣赏远方的风景,缥缈的雾气笼罩着黛青色的远山,托起苍茫的天穹,偶尔有一个个方阵的小鸟像一群精灵,掠过城市的上空,留下一串串清脆的声音和缠绵的诗行。想象它们飞翔的姿势,心中便莫名其妙地涌上阵阵冲动

“其实病魔并不可怕,关键需要坦然面对勇敢乐观,我们等你平安归来,我们为你接风洗尘。”

“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走过去,前面是个天”

“心若在梦就在,再苦再难也要坚强,只为那些期待眼神。”

“面对挫折,向挫折挑战,是生命永恒的主题。因为苦难不许人崩溃。”

无所事事时,楠竹便躺在病床上,满怀着激动的心情,翻看着手机信息。那些短信仿佛是一双双关怀鼓励的眼神给人力量给人信心,犹如一团团火焰给这寒冬带来融融的暖意,好比一条条小溪汩汩地流过心灵的芳草地,好像一丛丛小草在灵魂的原野蓬勃生长,激励着他与病魔展开殊死搏斗。

楠竹看过一个抗癌资料,对癌症有这样一个经典的说法:三分之一的癌症病人是被吓死的,三分之一的是病急乱投医医死的,只有三分之一的才是正常死亡。他还听说一个被癌症吓死的真实故事:法院院长和党校校长去检查身体,他们说,如果有癌症,如何面对院长说,老子当过兵打过仗,在战场上都没有打死,老子不怕癌症。校长说,我是搞马列主义的,马列主义不怕癌症。结果检查出来校长患有癌症。他非常恐慌,极度抑郁,只一个星期便含恨长逝。

楠竹清楚记得,当癌症露出狰狞的面孔步步进逼的时候,他还忍受着身体的诸多不适,醉心于工作并在工作中寻找乐趣,每天从早到晚忙得不亦乐乎。自从入院后,每天输抗癌药物约需两个多小时,放射治疗只需20分钟,冲洗鼻腔只需10分钟,满打满算,每天治疗时间最多不超过三个小时。于是,便感觉时间走得太慢太慢,总感觉日子太长太长。在这种环境里,你不闲都不行,必须学会糟蹋时光。于是大家便经常躺在病床上摆龙门阵,不过谈论得最多的还是关于癌症的话题。

“其实,每个人身上都有癌细胞,平常它们正常生长和死亡,当身体抵抗力差时,我操它八辈子祖宗,这些狗日的便聚在一起,就成为肿瘤兴风作浪。而且只要你还活着,就永远是癌症病人,就像古时候犯人戴着的枷锁一样。”肿王喘着粗气费力地说。

“我敢保证,如果组词,癌字恐怕要拿冠军,因为不管哪个部位都有可能长癌症。比如,口腔癌、皮肤癌、鼻咽癌、眼睑癌、咽喉癌、骨癌、食管癌,下咽癌、胃癌、肺癌、肝癌、结肠癌、直肠癌、前列腺癌、乳腺癌、血癌、宫颈癌等等。哎呀说起来都怕人。”楠竹念出一长串让人恐惧的词语。

“对于癌症病人,有358之说,即三年之内,每3个月要复查一次;3年过后,每半年要复查一次;过了5年,也要定期复查;等8年以后,如果没有复发或者转移,也就基本可以说治愈了。当然也有10多年才转移的,所以时间很长,所以当别人问老焉病情如何,我就说就是那个样儿。”焉嫂的话刚说完,大家便哄的一声笑了,病房里洋溢着快乐的空气。“你们不要笑,这个病短期内根本不敢说医好了。没到晚期又吃得走得暂时不会死,你们说不是那个样儿是啷个的。”

“肿瘤医院的医护人员压力最小,可以说没有任何心理压力,如果医了多活几年,就是我医术高超妙手回春的结果;如果医死了,就是患了癌症该死。因为这本身是绝症,就是死了没有埋所以这里死了人,医生护士都很平淡很冷漠,就像一群冷血动物。你们都晓得那个高护士噻,她以前在外科。她曾经说看到那些生命垂危的病人康复就非常高兴,如果那些活鲜鲜的病人瞬间命赴黄泉则要难过好久,她说在肿瘤医院就没有这种压力。”老焉说话时总是充满了消极的成分。

“老焉你能不能说点其它的东西,帮大家增强战胜癌症的信心。”

“信心癌症就在不断消耗着你的信心。”老焉显得不以为然,“俗语说:十个癌症九个埋,还有一个不是癌,可见它的穷凶极恶和残酷凶险。它的发病率和死亡率都呈增长态势,成为人类的头号杀手。昨天我看过一份资料,全世界每隔3分钟就诊断出一个乳癌患者,每隔13分钟就有一名乳癌患者死亡。虽然大家来治疗碰碰运气,结果就是钞票搅干人搞死不信,你们看造字的人几多歹毒,癌字就是病旁下面三个口,那就是三口棺材,抬起就上山埋葬。说明摊上这病,就是九死一生”

大家沉默无语。

吃过饭后,几个女的扎在一堆不时嘀嘀咕咕,不住地点头,然后就出去了,一副神秘兮兮的样子。

“这几个女的莫非要起义叛变不成”老焉嘀咕道。

下午她们回来了,原来是到红飞寺烧香求神拜佛去了。如果当时说出来,肯定会被病人劝阻,因为肿王和老焉和楠竹都是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说我们无聊你们晓得不,这叫神药两改”并且振振有词地列出了若干证据,某某患病后找人打整后终于逃出了鬼门关,某某命悬一线后做道场后转危为安,现在都还活得新鲜鲜的。等等,不一而足。

“老焉,你好好地活慢慢地拖,算来你还有桃花运呢。”

“死鱼一条,还桃花运半夜想起歌来唱。”

阮主任说,癌细胞的形状就像一只螃蟹,周围长满了触须,所以它张牙舞爪横冲直撞,十分猖狂非常霸道,必须采取放疗先整死螃蟹的触须,再加量杀灭病灶部位的癌细胞。

第一疗程的放疗是“阳光普照”,也就是在病灶周围进行照射。随着放射治疗的推进,楠竹感觉身体发生了一些明显的变化。一是鼻塞减轻了。以前总是感觉鼻腔有异物堵塞,于是便痛苦地拼命地咳嗽和抽吸。没想到,鼻腔这个小小的器官也会弄得人毛焦火辣痛不欲生。现在鼻腔畅通了,终于能够舒服而畅快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了。二是痰中带血减少了。以前的痰总是浓稠而且痰中带血,或多或少或浓或淡的血丝,弄得他整天心神不宁恐惧不已,成为心中的定时炸弹。现在痰液清淡了,血丝也悄悄跑了。三是颈部淋巴结逐渐缩小了,基本恢复了原状。

只是,放射治疗对口腔和喉咙的刺激与日俱增,先是喉咙水肿充血口干咽痛,接着味觉功能逐步丧失,就仿佛在吃木块和泥巴没有味道,而且口腔、食管和肠胃串通一气,抵制一切食物的进入。不过,吃饭始终是第一治疗,如果身体拖垮了,哪样灵丹妙药都是空的。为减少对喉咙的刺激和压迫,只能进食流质食物和柔软食物,每天咬紧牙关,吃得天昏地暗吃得日月无光吃得阴风惨惨吃得风生水起,每天最痛苦的事情就是吃饭,最快乐的时刻就是就餐结束的时光。想到健康的人面对色香味俱全的食物狼吞虎咽的情景,就盼望着康复以后直奔餐馆,点上满桌最喜欢吃的菜,美美地饱餐一顿,边吃边操他娘,边吃边哈哈大笑,那才是最美的感受

第二个疗程是“深度打击”,即对重点病灶部位进行加量照射,彻底消灭病变部位。由于射程加深,对身体的影响和损害与日俱增。楠竹的皮肤冒了些让人奇痒难耐的小红点,仿佛星星点灯一样,放疗部位黑黝黝的,渐渐地颈部的黑斑混合着血痂不断扩大,伤痕累累满目疮痍惨不忍睹,那种火辣辣的痛叫人痛不欲生,像道铜墙铁壁紧紧箍着脆弱的皮肤,脖上仿佛被戴上沉重的盔甲,经常叫人喘不过气来。老焉说他像从淮海战役上战败的国民党伤兵。由于接连不断的输液,手臂已是千疮百孔,而且可能是条件反射,一到输液时血管就悄无声息地跑了

肖医生用棉签拼命地按住腐肉朽肉,狠狠地撕扯着挤压着,揭开黑痂挤出脓液,弄得他拼命地忍住,那是一种钻心的疼痛除了饱受疼痛的煎熬,而且不敢睡觉,即使在晚上只能或坐或走,一睡就要弄伤皮肤,又会形成恶性循环。

病房里鼾声大作

有的像高一脚低一脚地踩在稀泥里发生的声音,有的像在熬稀饭而水即将熬干的声音,有的像轰炸机有的像流水声,构成了听觉丰富的交响乐章

而楠竹总是无法入眠

据说,很多病人不是死于癌症,而是死于治疗的副作用。放射治疗的副作用太大了,而且还要长期延续在今后的生活里,简直让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

“这有什么办法呢,只能舍车保帅。”肖医生平淡地说。

为了减轻病魔袭击的痛苦,肿王家人购买了麻将,肿王平常便邀约大家打上几圈,这时他总是神采飞扬快乐无比。输钱时,他必定抖抖索索地翻开缝在衣服里面的钱包,那里有家人为他准备的零花钱。看到这个情景,便让人真切地感觉“人老还小”的真谛。打牌过后,他便又躺在床上哼哼唧唧显得非常痛苦。只是他头晕眼花,反应迟钝,动作迟缓,手指颤抖得特别厉害,经常拿错麻将,这样大家便兴味索然找借口推辞,于是麻将桌孤零零地立在屋角里,蒙上厚厚的灰尘。没有牌打,肿王的精神便颓废了不少,经常无端地冲着陪护人员发脾气。由于护士长经常指责他的东西摆放不规范,他更是早就窝了一肚子的怒火。

这天早晨查房,护士长又说他病床零乱不堪,导火绳被点燃了,肿王勃然大怒:“整个医院就是你一个人,整天叽叽喳喳的,说这不行,那也不行,纯属不讲道理,又不关心一下病人的痛苦。反正是癌症病人,迟早都是要死的,搞冒火了,老子一刀儿把你穿了”

护士长没说什么,便出去了。

肿王还在骂:“如果老子是院长,坚决把你开除了,老子年轻时比你歪得起,你一个护士长算老几鬼不听招呼都要遭令牌打”

在最后的日子里,肿王最大的心愿就是编写族谱,或许这是让自己万古流芳的方式吧。他背过枪搞过清匪反霸,当过区委书记,劳苦功高,德高望重,人生辉煌,这些亮点不容抹杀,必须记录在案,以示后人。为了顺他心愿,家族决定编写族谱,像模像样地成立了编辑委员会,一致推选肿王任主任和总编,几个子女负责出钱,一位侄子负责采编。不过,在整个过程中,肿王没有出过一个思路,也没有审过一段文字,也没有提供过一幅图片。有子女前来探望时,便有滋有味絮絮叨叨地怀念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楠竹曾经看过他的一张泛黄的照片:肿王穿着崭新军装,腰间别着手枪,昂首挺胸,威风凛凛,一副傲视天下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神态

只有谈及族谱时,肿王的病情才仿佛轻松了许多,一副神采飞扬的样子,有时,在这种心情的惯性作用下,偶尔也喜欢哼点山歌,病房里便飘荡缕缕苍凉浑浊的声音,不过那种声音竟让人平添无限的忧伤,总是让人产生一种英雄迟暮的感觉。

小哥哥来真狠心

把妹拉进刺林林

石头石头硌腰杆

太阳太阳晃眼睛

趁着老人高兴,楠竹便问他,你老人家年轻时到底糟蹋过好多漂亮村姑,他的脸上便浮现出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暧昧有些陶醉的成分,也不说话,只嘿嘿地笑,样子有些傻乎乎的,也可爱。

肿王常说:“我还想再活10年。”清溪便想,如果相比30岁的楠竹,还有8岁的萌萌,老人应该知足了。哪怕饱受病魔折磨,他还总是感觉没有活够。或许,真的是好死不如赖活吧。

经过气候一系列的铺垫,时令真正进入了冬天,季节露出了它狰狞无情的面孔,天气渐渐变冷了,到处是一片水瘦山寒、萧条冷落的凝重气氛。

昨夜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点拍打着窗棂,淋湿了沉睡的梦。清晨细雨如丝,平静地飘落在发梢上,仿佛缀上晶莹美丽的珍珠。让灵魂在雨中漫步,那些浮躁的思绪便悄悄走远,那些空泛的激情便渐渐消退,静静地思考一些事情,想象一些遥远的往事,绝对是一种享受。

楠竹总是偏爱和钟情雨天。

昨晚去拜访一个亲戚,顺便在外面住宿,天亮便匆忙赶住医院。经过肿瘤医院的走廊,他发现沿途有些飘散的纸钱,相隔几步就有几张显得有些零乱,这是人死后的风俗,沿途都要撒下“买路钱”,以保佑死者一帆风顺进入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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