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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风雪孤存-5

10:45

王学志笑眯眯地蹲在小推车上,不动声色地监视着周遭的环境,三米开外刘金和村医赵勇仁共同给贾三德做尸检。

而他右手边,许汉口正在审讯柱子,勇锦老爷子一道审讯,也一道被审。

许汉口,听名就知道,是汉口出生的,全家满门英烈。父母在他9岁的时候因组织抗日被日寇枪杀,这孩子被托付给当地武装,稍微长大点就加入了抗日队伍,随后也是辗转各地,英勇杀敌,直到1948年,他带着整团的队伍投降了共/党。

没错,此人是国民党投降——不是投诚——的军人,还是团长。

他全家是英烈,可他祖父当年是英烈在了第一次围剿苏/区的队伍里。

许汉口官再大些,或许反倒不会这么憋屈。

奈何他只是个小小团长,没进功德林的命,有担着血债的身。

山东会战、长沙会战,南下缅甸,北上东北,这拼的也是一腔热血,堂堂七尺汉子流血不流泪。

百折不挠,有勇有谋,终究转进到了在王学志手底下屈就当个普通文员,这还是看在他也上了朝鲜战场也立过功的份上。

王学志每每看见老许那满身的伤疤,就都要感叹,要是赵正立当年遇见的是许汉口就好了,兴许对三个人都好。

他是对许汉口的人生有些物伤其类的哀伤。

奈何,许汉口此人心大得能走坦克,根本一心扑在审犯人上,其他啥感觉都没有。他是摸惯了机关枪的主,因此这张嘴也跟机关枪似的。

柱子坐在个小板凳上,两手不自觉放在膝盖上,眼巴巴地瞅着许汉口,跟小孩似的听训。

许汉口:“姓名、年龄、做什么的。”

柱子赶紧交代。

许汉口:“到村口去做什么?”

柱子刚要张嘴,老许板着脸:“加上时间,每个阶段到哪,什么时候做什么,一个一个地说。”

柱子又赶紧从心窝子里往外捣腾话,没说两个词,许同志就要插上几个问题恨不得把这俩词掰开了揉碎了看清楚这一撇一捺都是干什么用的。

许同志用丰富的斗争经验彻底把赵国柱这个大壮小伙给问傻了。

勇锦老爷子见状大叫不好,赶紧上来帮衬。他是两个审讯者之一,却连场子都进不去,被许汉口的气场压得死死的,只得抠嗦在角落里让风给吹得直不起身子。

老爷子心里话,我们老赵家的孩子那我是无论如何都得帮衬的,还有,王同志,许同志,你们俩有没有想过俺这样的老头子经不起冻?

这可是冬天,东北的冬天,最冷的时候,现在得有零下三十多度,你们就搁这唠嗑了哈?

这啥体质啊,你们俩?熊瞎子都得拜二位当哥啊这是!

老爷子又瞅了瞅王学志端着的那搪瓷茶杯。

王同志您那杯子里的水早就冻瓷实了,别端着啦。唱什么大戏,还得摆个姿势出来啊,是在零下三十度天里端茶超过半小时,□□就会接见你是咋地呀?

正当老爷子鼻子朝天叹气的时候,许汉口已经把该问的问明白了,而刘金也把该检查的检查完了。

勇锦老爷子奋勇向前一迈步,还没等他为自家子孙说上句话,就跟刘金与许汉口六眼相望,都有些含情脉脉的样子。

很巧的是这两位同志认定的下一个突破口,都是勇锦老爷子。

许汉口和刘金就顺势连商量都不打,一人拎着柱子,一人箍着老爷子,头都不回地往赵家坎村给他们安排的房间里走,审讯要及时速度。

王学志笑眯眯地端着冻成冰坨子的大茶缸恭候这一群人的离开,他负责今晚在这儿收尸。

【嗨,老贾,你也就单个一人,孩子和媳妇都不惦记你。算啦,看在我也是一个人的份上,我给你守灵吧!】

王学志就着冰雪,迅速将贾三德尸体上的衣服重新扒下来,再次检查。

他不相信别人的眼光。

土匪只相信自己的手眼鉴证的东西。

王学志得出的结论是:

贾三德是死于心脏病。

按照解放前的讲法叫心疼病。他以前有个手下就这样,跟人干仗的时候过于亢奋,又嫌天热,满身是汗地钻进凉河里,结果救都不用救。

王学志揣着手琢磨,他还记得在朝鲜战场的时候,有时候卫生员会给他们讲授一些医学知识,也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印证,贾三德是死于生病。

更何况以王学志这个打斗行家的眼光来看,

柱子的确是揍了他几下,但凭那傻小子张牙舞爪那几下,根本不可能把人打死。

不是说他力气不够,而是那小子是个怂货,要让他跟人耍狠,先害怕的会是他。还没碰到别人衣服的,他的手就先软了。

这样一个傻憨货,能抽贾三德几个大耳刮子都是被逼急了才肯干的。

王学志现在要下的决定就是,如何将贾三德死亡的影响降到最低。

广播吼完最后一首歌之后,大概又过了十分钟。

贾三德看见柱子扶着正华他娘揍了过来。

柱子此人膘肥体壮,那块儿,跟巨型板砖走在路上似的。别说给贾三德几拳了,就是让贾三德往他身上撞,估计会飞出去的都得是姓贾的。

所以战斗结束得干净而又迅速,一阵风刮过,老贾就狼狈逃窜了。

柱子和正华他娘的口供都可以证明一点,那就是贾三德是向北,也就是村口正相反的方向去的。

除非他跑着跑着开始绕圈,不让他一定会爬上晒粮场的。

也就是他死亡的地方。

——

这是个意外事件。

要说错,九成九在贾三德。

以上,也是刘金和许汉口得出的结论。

他们俩个都松了口气。

派到基层办案的同志突然死亡,这要是让人当把柄抓住,那他们这一队人马可都要出大事了。

村里原本就安排这俩人住在一块。

他们也就把柱子关到西屋住,正华他娘在东屋。而两个人就在正堂用几个长凳搭了两张床。

不管这祸事是老天爷泼出来的,还是王学志今年到年底犯太岁,再不把祸泼回去之前,刘金和许汉口心里都不会踏实。

村西的深夜是宁谧安详的,不管这天再有多少事,农人都要日落而息,明天还有明天的劫要过。

许汉口和刘金并排坐着,不言不语,面上也无表情,像是两尊放错了位置的泥菩萨。

门外除了狂雪咆哮的吼声之外,除了他们的呼吸声之外,别无动静。

许汉口突然说了句话,声音很轻,出他的口,只入该入的耳:“阿尔宾全体公安干事转年就开始上山下乡了。”

“那谁,有信了么?”刘金恍若未闻,却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打死了。”

“……什么时候?”

“上个月,6号。王学志确认的。”

“罪名?”

“土匪。”

“他也上朝鲜打仗去了!他也是……!都是一个排的,人人都认他是英雄。”

“他杀死的人不认。”

“总要给人洗心革面的机会!”

“被他杀死的人,没机会了。”

“……”

“睡吧,明天把这案子得审清楚了。”

但凡有个纰漏,一切就都完了。

纰漏,就握在王学志的手上。

东北的雪天,是连根面条都能给你冻成个冰棍的活阎王。别管你穿的多厚实,甭管穿了几层貂,哪怕你原地变成个貂,你要敢在冬天夜里出去呆那么一个小时半个小时的,老天爷就敢收了你。

就算是皮糙肉厚如王学志也一样。

等到所有人都离开,他又确定不会再有人过来之后,王学志撑着冻成硬铠一般的棉袄,僵硬着从小推车上下来。

他手上握着一截红色毛线,非常好看的颜色,尤其被雪光一衬,更像天边的彩霞,

只可惜落在了破推车上。

幸好这推车上堆得慢慢的都是雪,而这红线上也有薄薄一层,所以更显得这毛线漂亮得不俗气。

所以,这毛线是在一个小时之内落在这紧挨着贾三德尸体的推车上。

有人,在贾三德死亡前后,到过这里。

王学志端着他心爱的冰砣子茶,转身就把这毛线揣自己兜里了。

就算是赵正立他亲姑娘把贾三德这混球给毙了,那王学志也不会用老贾暴毙这件事来办她,息事宁人是最好的策略。

不过……老王挠了挠头皮,就那姑娘,跟小猫崽子似的,眼泪吧嗒,个矮吧嗒。

就那跟年画上娃娃似的一个孩,怎么打死贾三德的?

蹦起来打他肚子?

“王同志,你怎么在这里啊?”突然有声音自东方传来。

王学志面色一冷,转身同时,和煦与讶异同时端上他的笑脸:“你们怎么在这儿?小心滑着!”

一个高挑的姑娘,围着鲜红色暖融融的长围巾,小跑着走向他。

王学志认出来了,这是赵平平,赵正立的长女。

姑娘身后还有几个人,有一个人笑得浑身哆嗦如精神病,还有一个里面穿着件红毛衣的万般无奈白眼乱飞。两人身边一个小女孩挺胸抬头,一脸红药水虽然涂得匀称但不掩她高昂气势,宛如胜利的解/放/军战士。

是赵安华、安顺和二平。

穿红毛衣的是安顺。

最后,王学志面无表情地看着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许康平,以及穿着件红色毛背心的刘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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