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腊月望日，洛都。

猩红火苗吞没了矗立百年的宫殿，像一双双索命厉鬼的手，自地狱而来。

城楼之上，凤冠霞帔的女子朝天光而立，青丝迎风张扬。

“父皇仁厚一世，如今大业国力衰微，靖安将军竟勾结外侮进宫洛都，可恨！朝中文武百官弃甲投戈屈膝求和，可耻！百年大业一夕之间风骨全无，可叹！本宫乃大业公主，宁死，也誓不臣服！”

银光闪动，一柄长剑尽数没入殷红之中。

大业末年，宜淑公主与靖安将军大婚当夜被敌军攻城，承元帝死于邻国刺客之手，洛都沦陷。

而宜淑公主于洛都城楼自刎而亡，以死殉国。

尸骨与万千百姓埋于城外，无碑无坟，亦无人祭拜。

-

曲听枝陡然睁眼，像快要溺亡的人一样拼命吸着新鲜空气。

利刃划破皮肉痛的只是一瞬，火舌舔舐着躯体也总归会麻木，只有家破人亡的痛楚一辈子也挥散不去。

她她下意识擦了擦额角的汗珠，却碰到一片冰冰凉的肌肤。差点忘了，她现在是个鬼，没有体温，自然也不会出汗了。

而这一切，都是拜他们所赐。

曲听枝一转头，就看见了阎罗王留在这里的《地府娱乐有限公司经纪合约》。

她现在依然睡在阎罗王的房间里，阿牛阿马说他业务繁忙，一年到头也不会回来住几次，干脆就把她安顿在了这里。

刹那间，耳边回荡起了阿马的话，“他说能帮你见到仇人，就一定可以！”

曲听枝在这不见天日的房间里思考了一天一夜，终于下定了决心。

——反正留在十八层地狱里也是受折磨，不如就信他一回。他要是个骗子，那就权当出去观光旅游一趟了。

这么想着，曲听枝当机立断，拿起笔签下自己的大名。

然而，这是一支按压式圆珠笔。

曲听枝捧着圆珠笔观察了半晌，也没能看出其中奥秘。

“……”又想到阎罗王那一本靠人脸识别解锁的生死簿，她不免失落，“唉，人老了，玩不来这些高科技。”

阿牛阿马一大早就去站岗了，千年老人曲听枝只能出门自力更生。

曲听枝的身上依然是她殉国当日穿的衣服。那是一袭华贵的嫁衣，承元帝和三皇子请来了大业最好的绣娘，寻了上好的锦缎与南海的鲛珠，用了七七四十九天才绣成的。

可现在，鞋子烧成了灰，嫁衣被燎得只能堪堪遮住膝盖，盘好的发髻也和凤冠一起早早跌落城楼了。

当真是虎落平阳。

不过经纪合约里提到了酬劳，或许她可以在那个什么“宗义”里赚点冥币换身新衣服？

思及此，曲听枝加快了脚步，往地府的中心奔去。

头一天找净觉法师的时候，曲听枝是直接从房间后院的安全出口溜出地府的，都没有来得及好好看一眼她将要生活的地方。

曲听枝原本以为，阴曹地府就像话本里写的那样，阴森诡谲伸手不见五指，处处是冤魂哀嚎。

今日一见，曲听枝由衷的为自己的浅薄感到惭愧。

整座地府，都沐浴在千万颗发光的灯球中。

地府像一座小城，方方正正四通八达，街边林立着三层高的小楼，栅栏围起一方小小的露台，偶有几只鬼晒着衣服品着茶。

岔路口立着红黄绿三色的彩灯，头顶两根树枝的媪鬼指引着来来去去的鬼魂。

路面并不宽阔，将将够两条三尺宽的冉遗鱼并行——那是一条蛇头马眼的怪鱼，长着六只脚，能在地面健步如飞。鱼身上立起一个个鳞片，恰好成了十来只鬼魂的座位。

好有意思！

曲听枝喜出望外，像个天真烂漫的孩童一样，赤脚奔跑在小路上。

忽然，街边的健身房里走出一个大汗淋漓的高个子，伸手拦住了她：“小妹妹，怎么出来玩儿也不穿鞋呀？”说着，那鬼从包里拎出一双平底鞋，轻放在她脚边，“看你是刚来地府的生面孔，送你啦！昨天刚买的新鞋，没脚气放心穿！”

曲听枝本想婉拒，可再三思索后，还是蹬上了尺寸正好的鞋子。

她顺着肌肉青筋一抬头，恰好对上一张花容月貌的面孔，忍不住好奇道：“不知姐姐是什么鬼？我记个名字，等有了钱就来还上。”

“我是山鬼，就是那个貌美如花的山鬼。”

她竟然是一只山鬼？曲听枝只听闻山鬼身上会生出几寸长的青色毛发，可从没听说过她们肌肉纵横呀。

山鬼像是习惯了她这样的目光，大大方方露出编成一缕缕小辫儿的毛发，摆摆手道：“都什么年代啦，我们早就不bodyshame啦！你有空也来健身房练练，瞧你这细胳膊细腿儿的，到时候孟婆汤都抢不过别人！”

八弟水母？

曲听枝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小妹妹这慌里慌张的是要去哪里，我给你指个路。”

“我想买支笔。”

“笔？”山鬼闻言一愣，指着她手心的圆珠笔，“这不是吗？”

“我不知这是何物，但它写不出墨。”

山鬼看了看圆珠笔，又盯着她一身样式繁复的嫁衣，恍然大悟：“小妹妹，你是古人吧？”

曲听枝点点头，对她来说自己的确是千年前的古人了。

“喏，你看，这笔按一按就能写了。”山鬼化身热心市民，主动伸出援手，“你会写简体字吗？要不然你把纸拿出来，我帮你写？”

曲听枝从怀中取出揣了一路的a4纸，笑着婉拒：“多谢山鬼姐姐好意，但这须得我亲自签下才行。”

说着，曲听枝展开一纸合约，就着健身房门口的高台铺平。

山鬼凑近一看，登时失声大叫：“地府娱乐……《梦里花》？！你就是要代表我们地府参加阴阳两界综艺《梦里花》的那个鬼？！”

……啊？

曲听枝被这突如其来的叫唤险些冲聋了耳朵，连忙后撤两步。

可山鬼的声音属实是太大了，一句话引来了路上几十上百只忙碌的鬼魂。

鬼魂们将曲听枝围了起来，叽叽呱呱的。

“这就是那个传闻中的鬼？真好看啊！”

“听阿牛阿马说她是个公主耶，气质果然和我们普通鬼不一样，就是穿得破了点。”

“这有啥啊！公主妹妹一会儿来我店里，我送你几套漂亮衣服！你可不能给地府丢脸哇！”

“………………”曲听枝一头雾水。

她怎么不知道自己在地府已经出了名了？

山鬼一把捧起她柔弱无骨的双手，泪眼朦胧：“太好了！地府幸甚有你！你一会儿去毛鬼店里拿了衣服就来我家，我瞧你跟我尺码差不多，我再送你几双鞋子！你一定要在综艺上好好表现！”

“且慢！”曲听枝终于忍不住打断她，“山鬼姐姐，这个宗义……于地府很重要么？为何你们如此上心？”

鬼魂们闻言，皆面露不忍。

山鬼一改方才的潇洒大方，明媚的眉眼间溢出了忧愁：“三年前，阎罗王和阳间科学家一起实现了阴阳两界互通。界门大开前我们特别激动，把《阴阳和平共处十八项原则》背得滚瓜烂熟，排着队拿着号码牌等了一夜。可是去了阳间才知道，事情哪有我们想的那么好……他们一边招鬼干活，一边瞧不起我们。我带着辛辛苦苦攒了好多年的冥币去给阳间家人买吃的，被超市门口的防鬼符打得鼻青脸肿，老板还把钱扔进了火炉里，说他不收这种阴沟里赚来的钱……”

曲听枝眉心紧锁，握紧了拳头。

这和那些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的家伙有什么区别？

“界门开了三年，我们还是从来不敢在白天上街……这一次阎罗王忙活了好久，终于跟阳间文化局争取来了一个跨界综艺，人鬼一起直播旅行，让阳间看看什么是22世纪的鬼。阎罗王说了，他会找到最好最好的鬼，为我们正名，让我们也有一天可以光明正大走在大街上。”

百来双眼睛在灯球的照耀下，格外虔诚。

山鬼望着她，湿润的眼眶里藏满了希望：“公主妹妹，我们一直在等你。”

从前，她是大业国娇生惯养的公主。

哪怕她学会了四书五经兵法战术，学会了刀枪剑戟策马奔腾，旁人也只会说，你是公主，待字闺中便是最好了。

她无足轻重，就像一个漂亮的人偶，只在宴席间被抬上来表演琴棋书画。就连敌军攻破城门，也只是举着火弓从她的宫殿路过，直奔皇子而去。

站在城楼上痛骂那些远不如她的懦夫，是她这一生最爽快也是最骄傲的时候。

而如今，她只是阴曹地府里一只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转生的厉鬼。

可鬼魂们却望着她，对她说，“我们一直在等你”。

曲听枝眉目浅淡，双手叠于腰间。

“本宫生时是最好最好的公主，死后定也是最好最好的鬼。区区小事，就交给本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