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一连三天，阴暗笼罩着整个凡间界。

东汉城外的结界，已经快支离破碎了。

苏九熙没有维持那结界，因为魔天阵已经快合成了。

阵法快完成之际，有两种结果。

或者是，整个凡间界成为魔域的傀儡。

又或者是，阵法破解，魔气消散，整个世间恢复太平。

今年的春天格外的冷，春风刺骨，寒风猝不及防的往人衣袖里钻。

苏九熙站在门前，看着满身狼藉的萧至玄缓缓走近。

他的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了一点皇上的样子。

“嫂子，我哥……好点了吗？”

苏九熙苦涩的摇摇头，“你放心，一定竭我所能去救他。”

萧至玄抽了抽鼻子，嘀喃道：“这本就是个死局不是吗？”

“如果真的有机会，我会毫不犹豫的替你们面对着一切。”

“可是我……”萧至玄的声音陡然降了下去，“是个没能耐的人。”

苏九熙没应声。

萧至玄也开了一壶酒，倚在窗边饮了起来。

自从萧涪江走后，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也染上了爱喝酒的毛病。

“想当初我们几个人一同去追妖，时间啊，真是不抗熬啊，一转眼，都过去那么久了。而我们，也都有了成长，有了新的生活。”

苏九熙扯了扯嘴角，“可不是嘛，所以说，凡事不能说的太绝对，你看我和你哥，不就是个例子吗？”

每每回想起过去那些事情，她还觉得宛若像昨天一样。

“哈哈哈哈。”

萧至玄道：“我哥的言行不一我可见得太多了。”

“但是嫂子……”

萧至玄声音一下停住，不知思索了什么，道：

“我敢说，我哥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苏九熙整个人猛地一怔，这话一下就让她红了眼眶。

萧至玄的声音也带着些颤抖。

“虽然听着夸张，虽然说出来，我这个弟弟心里也挺吃醋，但这些年……他的所作所为，我都看在眼里。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苏九熙低下头，尽量用发丝遮挡住自己泪水掉落的轨迹。

萧至玄饮了一口酒，终究说出了口。

“他对你的情义，无人能及。”

……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萧至玄什么时候走的。

苏九熙红肿着眼睛，打开了婚房。

外面已经成了一片狼藉，可他们的婚房依然还是那般喜庆。

红花，红被，红色的喜字……

在这鲜艳的房内，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人。

若没有这些事情，他们还只是刚刚成婚的新婚夫妇。

可这一切，都事与愿违。

苏九熙踱步走近了萧涪江。

一步一步，每一幕，闪现过脑海的都是他千变万化的模样。

她的手指轻轻的扫过他的睫毛，眼睫，鼻尖，最后停留到他的嘴唇上。

苏九熙轻轻阖上眼睛，即使眼前一片漆黑，可他的模样依旧清晰的烙印在脑海中。

她不想忘，无论千年万年，都不想忘记。

苏九熙将头贴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微弱的心跳和冰凉的体温。

这样的感受，是只属于萧小将军，只属于她的爱人，只属于她的丈夫的。

任何人都无法替代。

泪水不知何时已经打透了他胸前的衣服，离别，是终将要面对的。

是那么残忍，又那么现实。

她哭的没有一点声音，似是怕吵到他的熟睡，又或是不想让他见到她伤心的模样。

苏九熙起身，将脖颈的白玉璎珞摘下。

“这个就拜托你保管了，我恐怕不能一直带着它了。”

冰凉的吊坠挂于萧涪江苍白的脖颈间，倒成了他身上的唯一色彩。

一直保护着她的白玉，就留下来保护萧涪江吧。

苏九熙细细擦着上面的图案，泪水却止不住的涌出。

多少次情绪决堤，可又被她生生咽了回去。

她舍不得……

可她，却别无选择。

苏九熙轻轻低下身，吻住了他的唇。

时间停止，这个吻不同于往常，很轻很淡，带着无尽的眷恋和缱绻。

初入轮回梦时，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刻苦铭心的爱情的滋味。

可当自己真是感受到时，才真正明白。

那种无措感，如同撕裂了她的心。

“忘了我吧，不要在我走后，继续那样颓废的生活。”

苏九熙甚至连呼吸都在颤抖。

虽然萧涪江没有半点反应，可苏九熙却觉得，他一定都能听到。

“这样，我会很心疼的。”

“遇见你，我很开心。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现在，就换我来守护你吧。”

流经多年，苏九熙才真正懂得了。

人的一切力量，都来源于爱这个字。

之前她活着的信仰是复仇，因为她爱她的母亲。

而现在她的信仰是萧涪江，因为她爱他，她希望她能救他。

他是她的黑衣少年，是她的盖世英雄，是她心中永远消散不去的不死鸟。

一身紫衣，在满是狼藉的地面，极其显眼。

苏九熙的脸上挂着泪痕，可眸间却十分明亮。

望心剑的剑刃扫在地面，带起一阵黄沙。

阵上的“楚丰然”突然有了动静，随着阵法的波动，她嘴角的笑容扬起。

“终于挺不住了吗？”

境离讥笑道：“别挣扎了，你终究比不过这天意。”

望心剑的剑脊发出着夺目的紫光，在苏九熙走过的地方，魔气消散。

“可我偏偏就想做那反抗天意之人。”

苏九熙冷笑，“你可能永远不会懂，在石缝中生出的青草，在沙漠中长出的花朵，在黑夜中透出的光亮，在战乱中逃离的难民，是多么顽强的生命。”

“你以为，在这种山穷水尽之时，情况还会逆转吗？”

境离声音发紧，带着尖利。

“别天真了，你以为你能活过来第一次，还能有第二次吗？”

苏九熙扯了扯嘴角，“那你错了，我既然做出了选择，便没打算活着。”

说罢，苏九熙手中紧紧握住望心剑，从剑柄处划到剑尖。

鲜血四溅，染红了剑刃。

整个望心剑透着紫色的光辉，与她的衣摆融为一体。

身旁之物方圆几里，都被扫开，荡成一空。

苏九熙勾唇一笑，扬起声音，“既然你挡住了天，那我便借地。”

望心剑的剑尖抵住地面，顿感一阵动荡，整个地底都渗出白色的气体，融入望心剑中。

境离大笑，咬牙将阵中的阵心推进，有那么一刻，天与地只差了几尺的距离。

阵心对准了苏九熙，她的紫色衣角被风吹起，身体都被一个无情的手掌揉蹉的感觉。

血液从她的嘴角流出，两股力量，冲破了东汉城中的结界。

结界的金光砰的一声炸裂，在境离的指挥下，万千傀儡涌进。

萧至玄感受到了动静，带着将士门出门抵挡住。

不仅仅是保家卫国的将士，在这种艰难的处境下，无论大人，小孩，亦或老人，都为之奉献自己的一份力。

不到最后一刻，所有人都卯足了劲儿，势必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傀儡在魔气的晕染下越来越多，人们即使咬牙坚持，也终究是寡不敌众。

还是会有少部分人，如同行尸走肉般佝偻着身子，缓缓靠近阵心。

苏九熙一惊，若是靠近阵心，这些被魔气控制的普通人，一瞬间将魂飞魄散。

这个女人压根不想着她魔域将士的生死，她的目的只是除掉一切的威胁，让魔域成为统领世间的存在。

傀儡逐渐靠近，苏九熙刚想着转手，将他们推开。

一袭白衣入眼，在她之前，将傀儡隔绝开。

“师姐，专心致志！”

上官清浊赶来，为她抵挡住了前进的傀儡。

苏九熙轻轻一笑，找回了在神界百年间的默契，对着他点点头。

黑气逐渐下压，苏九熙执剑的手抖了抖。

楚丰然吸收了近千年的怨气，如今的苏九熙怕已经不是他的对手。

天空白云飘下，一时间，天光也顺着缝隙晃了进来。

众神下界，四面八方纷纷将力量融入到苏九熙的望心剑中。

苏九熙抬眸，是神界熟悉的尊长，水神娘娘，还有师父端禹……

众神的力量聚集在一起，望心剑所发射出的光线更加强大。

境离吸收了所有人的怨气，众神的能力除了端禹，再无如此修为高深之人。

他们只能为苏九熙暂缓时间，而不能彻底消灭魔气。

在强大的魔气压制下，苏九熙意识已经逐渐模糊，眼皮沉重，在不经意间闭上时，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闪过脑海。

是她不想永远也忘记的人……

苏九熙突然抬眸，透着冷冽的紫光。

比以往都更加明亮。

她心中只有一个想法—

只有坚持住，才能救萧涪江。

苏九熙疼得嘶喊了一声，震起了阵法的波动。

天空中云朵聚集在一起，而后又逐渐转黑。

一道天雷闪过，轰然击破屏障，精准的打在了苏九熙的身上。

她心中猛的一跳，这是雷劫，成神的雷劫……

苏九熙顿感整个身体脱离，成神的雷劫足足有九十九道。

偏偏这个时候成神，再加上雷劫的攻击，她怕是，无法在抵抗了。

境离嘲讽道：“苏九熙，看到了吗？这便是天意。我看你还怎么反抗。”

阵中所有魔气聚在女人手中，直对阵心渡去。

苏九熙在一道道雷劫下，双膝跪于地面。

她的手心抵在地面，嘴角淋淋漓漓的渗出血，滴在手背上。

这样的情形，是所有人都未曾料想过的。

端禹看着境离，多次启唇，终究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除了名字相同，她早就已经不是她了。

若当时她心中没有过那一念之差，没有让魔物趁虚而入的话，这一切，会不会完全是不一样的结果……

苏九熙感觉眼前的视线，已经不在清晰，甚至，连自己的手都已经成了双影。

终究还是抵不过吗……

她心中酸涩，终究还是救不了想救的人。

阵心不断施压，她支撑的手臂也一点点弯了下去。

兀然间，一道熟悉的身影闪过她的面前，伴随而来的是心底莫名的安逸。

阴影覆在她的面前，挡住了阵心的攻击。

是熟悉的檀香气息。

苏九熙抬眸，望着他的背影，是萧涪江。

但好像，又不是……

萧涪江的身上透着黑气，发丝飞起，枪杆上散发着红光。他身上的力量，似乎比着阵心的力量还要强大几倍，光是在他的身侧，就能感觉压到喘不上气。

苏九熙泪水充盈在眼眶，想伸手触碰他，可却无法碰到。

是那么近，又那么远……

萧涪江，已经成魔了吗？

萧涪江，已经不认得我了吗？

苏九熙想问，可却再无多余的力气能问的出口了。

红缨枪挡在望心剑面前，随着萧涪江手中的上移，红缨枪所带的金光，逐渐向阵心逼去。

境离缓缓笑了，因他力量的强大，逼的她流出眼泪来。

“萧涪江，你还是成魔了，你还是被魔种控制了。”

苏九熙强睁着抬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却听到一声冷哼。

“我的修为已经达到极点，成不成魔，皆在我的一念之间。”

萧涪江眼角向下瞥了瞥苏九熙，又抬眸看向天空。

“你以为，你这样，斗的过我吗？”

境离哭着哭着，又笑了。

“斗不过你，又能怎么样？你还是成了魔。我的目的达到了。”

“上古魔物身上承载了所有魔域之人的夙愿，他们无时无刻不再告诉我，要复兴魔域。”

“我有选择？不，我没有。”

“但你成了魔，我的目的达到了，我也可以不再受着魔物的折磨了。”

萧涪江眉宇间闪过杀意，将更多的力量渡入枪内。

红缨枪在他的控制下，离境离越来越近。

一道光划过天边，萧涪江黑发被魔气吹起，身边人均被这股力量弹开，除了身旁的紫衣少女。

红缨枪穿过云端，穿过阵边，如一条深海蛟龙，蜿蜒盘旋。

又如一道雷鸣电闪，触目惊心。

砰—

最后从上而下，将楚丰然穿了个透。

顷刻后，时间好像静止了。

魔气消散，所有人恢复神志，魔天阵破裂，世间恢复太平。

怨气不复存在，除了，萧涪江身上的魔种之力。

以苏九熙的角度，只能看见那双黑色锦靴一点点向她靠近。

她无声的弯起嘴角，又放下了。

雷劫还未结束，她未成神，看来要死在萧涪江的手里了。

想不到，是这种结果。

她不知，死在自己最爱的人的手中，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正想着，苏九熙感觉身上不断打下的雷停止，一道高大的身影伫立在她面前，抵挡住了所有攻击，没有透过一丝一毫的缝隙。

苏九熙抬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萧涪江的眼尾泛红，带着血气。

可偏偏眸间，满是柔和。

他毫无顾忌的压低身体，将面前的红衣少女扶起。

“……你又想离开我吗？”

一句熟悉的话，让苏九熙紧绷的内心，顿时溃不成军。

原来，萧涪江，还记得她……

苏九熙再也忍受不住，揽住他的腰间，紧紧抱住。

她只想拼命感受着他的拥抱，恨不得将他们的血肉都融合在一起。

“对不起，我还是失约了，我成了魔。”

这是他燃烧意识，能维持短暂的清醒。

怀中的少女肩膀不断颤抖，一个劲的抽泣着。

他虽成了魔，可还是熟悉的怀抱。

成神的雷劫，一道比一道强烈，全部打在了萧涪江身上，留下了黝黑的伤痕。

他的嘴角渗出血来，顺着下巴的弧度，滴在了苏九熙的肩膀上。

染红了布料，也染红了他的脸庞。

燃烧意识的每一秒都是那么难熬，以至于他控制不住自己的血泪滚落。

四目相视，耳边的雷声在这一刻化为虚无。

萧涪江轻轻擦去她的眼泪，“我不会让你死的。”

再次看见她，自己已经觉得万分幸运了，即使成魔，也要保护好她。

即使再多钻心刺骨的疼痛，萧涪江的面色上也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是温柔的样子望着苏九熙。

他哄着道：

“公主大人，别哭，让我好好看看你。”

萧涪江双眼通红的眸中只有她，眼中的一团团烈火，因为少女的存在，聚成了一抹柔情。

萧涪江颤抖的指尖拂上苏九熙的脸庞，从她的眉间，睫毛，鼻尖，最后停留到嘴唇上。

“这样，是不是就能记住了？”

萧涪江一笑，苏九熙同他告别时的记忆，依旧存留在脑海。

他同她一样，舍不得，也不想忘记。

“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吧，让我在轮回路上，也能依稀记得你的脸庞。”

苏九熙哽咽着，生生憋回了眼泪，艰难地微笑看着他。

“这样才对，我不在了，也要照顾好自己。”

萧涪江对她笑得柔和。

不舍与深情尽数流露出来。

雷劫的时间，对萧涪江而言，反而每分每秒都想珍藏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是他和她相处的最后时光了。

雷声停止，雷劫结束，萧涪江神色向下一瞥，把住苏九熙执着望心剑的那只手，向自己的心尖捅去。

一股血液猛地从喉间涌了上来。

他拿着送她的剑，亲手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这便是他的选择……

他若是不成魔，现在恐怕还无能为力。

所以他选择燃烧意志成了魔，这样才能救她。

可萧涪江又怕意识消散，成魔错手伤了苏九熙，所以，就让他来结束这一切吧……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让苏九熙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只静静的看着自己执剑的手杀掉了萧涪江。

她日日盯着萧涪江，瞳孔几乎要撕裂开。

“……为什么？…为什么？”

在意识逐渐模糊时，萧涪江猛地捧住了面前人的脸。

“傻丫头，因为我说过，任何有可能对你造成伤害的，我都会亲手除掉。”

“也包括……我自己。”

苏九熙没有动，只能感受到他冰凉的指腹。

萧涪江的血泪爬了满脸，近乎癫狂的情绪下有包含着四溢的深情。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带着浓浓的鲜血味。

“我爱你，忘了我吧……”

萧涪江不想让苏九熙忘记他，可又不想让她痛苦的活在这个世界。

与其痛苦，倒不如，他从来未存在过。

本是魔种，却偏偏栽在了这世上唯一能取他性命之人的身上。

他不后悔，与其失去她，倒不如，用他的死来结束这一切……

苏九熙能感受到萧涪江的身体逐渐消散，在她的面前逐渐虚化。

她伸手想去触碰他，却摸了个空。

苏九熙不知做什么，竟咧开嘴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

她知道，无论说什么，这次，都不会再听到了。

可她还是开口了。

“萧涪江，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走遍四海八荒吗？”

“我不说谎，你也不许骗我。”

苏九熙指尖的灵气渡入到萧涪江已经虚化的身体上，黑衣紫衣在众人的注视下，衣角被风扬起。

在两人的背后，飞散迸发出灵体。

巨大的灵体从二人身后飞出，转瞬间又飞向空中。

金麟应龙和紫羽玄鸟对着飞去，散发着刺目的光辉。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两道光线相撞，顷刻后消散，微光如辰时的黎明阳光，落入了凡间界的每个角落中。

绽放了花朵，融化了冰河。滋养了小草，点染了天空。

一瞬间，时间安静下来。

整个凡间界又重现了那生机盎然的气象。

然而在满是狼藉的那片废墟中，几乎是同一时间。

二人的灵体相撞，化为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