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杨邑

今日本不是杨邑值班，可不知宫里出了什么事，大太监林顺亲降，宫门口尽是匆匆忙忙赶来的太医，神情晦暗不明。杨邑原以为是圣上不好了，可想一想圣上正春秋鼎盛。又想莫不是太后或是太皇太后不行了，那倒也说得过去。这样一来，杨邑想今晚左右不过是走个形式，体现皇帝孝心之大，应该轻松不累，总之不会有什么性命之忧。

可直到杨邑提着药箱赶到时，才明白自己之前是有多么天真。屋里跪着乌泱泱一片人，尽是太医院的同事，看向他的眼神统一的充满了悲哀，好似看透了他的命运，提前为他哀悼。

杨邑一瞬间觉得头皮发麻，同手同脚的跟着林顺往里走。那位传说中的大人物跪在床前，眼眶通红，满脸憔悴，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谁重伤在身。

杨邑感慨，情之一字果然强大，连活阎王这样的人，也能露出这幅神态。

转头看过来的目光死气沉沉，瞳孔中毫无生机。杨邑浑身汗毛竖起，莫名的看出了两个字：陪葬！一瞬间只觉得自己身首分离，大限将至。而那位真正大限将至的郡主殿下躺在床上，瞳孔涣散，已快要说不出话来。

杨邑看了伤口，上下检查一番，只觉得自己脑袋保住了。正准备回头找个人使唤，结果一个是权倾朝野的权臣，一个是皇帝的心头好太监大总管。权衡之下，只好客客气气道：“林公公，麻烦您给我打盆热水来，多备几条毛巾。”

“郡主这伤虽然麻烦，倒也并非无计可施。”杨邑话音刚落，便有一道目光强烈的射来，裴羡站在那，脸色苍白的吓人，可那一双眸子里有名为希望的火种。杨邑看着裴羡那火种，毫不怀疑，那火种灭与不灭取决于沈宴如的命，取决于他接下来的话。但事实是裴羡没等杨邑回答，就自顾自道：“你若是救下郡主，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那样子，疯魔之至。杨邑敷衍的点点头，经验告诉他，这时候病人家属说什么也不值得信，好好救人最要紧。

救下来就算了，若是没有，可就要命了。正巧林顺捧着热水毛巾进来，便随手取了一块塞到沈宴如嘴里。无视周遭刀人的眼神，指使着裴羡去控着沈宴如上半身，又指使林顺去压着沈宴如的脚，以防她乱动。

“郡主殿下，杨邑失礼了。”

即使咬着那块毛巾，可那撕心裂肺的惨叫依旧惹人心惊。身在延和殿的赵元崝猛地抬头，手指死死地握住身旁的扶手，青筋一条一条如山峦般绷起。

“太皇太后和太后那边已经打发了。”裴朔看着赵元崝那青筋崩现的手，不由的顿了一下。可赵元崝并未在意，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眼神似有似无望向外面。裴朔知道，他的心思不在此处。

直到林顺过来，说了句：“郡主殿下没事了！”

赵元崝的手才下意识的松开，整个人不再紧绷，自然的靠在了靠背上。

“陛下要去看看殿下吗？”裴朔看着赵元崝摇了摇头，吩咐林顺：“今夜让阿姐委屈些，她从前住的丛玉阁还在，明日稍好一些过去，剩下的你看着安排。”

“那杨邑如何？”太医院籍籍无名的年轻医官，圣上自然不知，林顺只好解释道：“郡主此番鬼门关一趟，可全靠他！”

“赏！从朕的私库出，你看着挑，不要给少了。”赵元崝轻点桌面，冷笑道：“朕养了这么多太医，竟都是废物不成？”

“杨邑，臣倒也听说一点。年纪虽轻，进太医院也不久，但确实是个有本事的。”裴朔见赵元崝脸色不好，出声劝道：“太医院医者众多，所善之事也不尽相同，陛下不必因此迁怒。”

“不过是个刀伤，便好似要了这太医院的命，朕如何让不生气”裴朔听这话只道无奈，若沈宴如那仅仅只是个刀伤如此简单，脑袋掉了也不过是个碗大的疤。

“朕记着太医院老院首告老以后，一直没合适的。告诉杨邑，宝禧郡主给朕瞧好了，这院首就归他。这几日，也不必忙其他的，就紧着郡主先。”

林顺领口谕去了，屋里一时无人说话。

半晌，还是赵元崝先开口：“阿霁，朕常在想，如果当年没答应皇爷爷，会是怎样的光景？”

“陛下，这世间之事，最忌如果二字。”裴朔在皇帝面前，总是冷心冷清，不解风情的。赵元崝也无所谓他答或不答，如何去答。事已至此，再无法回头。可恍惚间，他还是想回去尝一下姑姑做的点心，或许没那么糟糕。

殿内烛火摇曳，夜色已深，时不时传出一两声烛芯爆裂的声音。良久，青年清朗的声音响起：“陛下，不管怎样，阿霁永远在陛下身边，永远！”

殿外北风昼起，月光落在这一片孤寂里，伴随着的是一片片瑞白。那晚来许久的雪，终于落下。不过短短片刻，周遭便银装素裹。守夜的玉树在寒风里瑟瑟发抖，冻得打了个喷嚏，终于等来了换班的小宫女。

“这雪真大，京城里有几年没见着这么大的雪了。”小宫女搓着手同玉树说话，玉树仰头看着雪纷纷落下，不知在想些什么。又一阵风猛然刮过，小宫女缩了缩脖子，往玉树身边凑了些，低声道：“玉树姐姐，你听没听见，好像有人在哭。”

玉树脸色如常，甚至没看小宫女一眼，只说了句：“记着，殿前当值，第一件事便是当自己是个瞎子聋子。”

说完，便头也不回的离去。

沈宴如醒来时，窗外亮似乎的过了头，一时竟没发现这地方是如此的眼熟。有个高挑的青年人正从外面进来，见沈宴如醒来，满脸的喜笑颜开：“殿下醒了，可觉得哪里不适？”

沈宴如摇摇头，除了伤口有些疼，其他没什么。许是听见沈宴如醒了，小桃风风火火闯进来，趴在沈宴如床边就要哭。杨邑抬手一拍，小桃当即恼怒的回头瞪他。静音的同时，还止住了小姑娘还没开始掉的眼泪。

“别嚎了，给殿下喂点水。”青年直接忽视小桃的眼刀子，并毫无芥蒂的指使小桃干活。

这下连恼怒也止住了，小桃麻利的给沈宴如喂了水，又任劳任怨被杨邑指使去熬药。

“下官原以为殿下两日必醒，谁知道殿下这睡得实在有点久，再不醒，下官这活招牌就要砸了。”杨邑本想再说些什么，可那床上的病美人只微微弯唇报以歉意一笑，便教杨邑的话哽在了喉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果然，能让活阎王动心的女人也不是简单角色。即使刚从鬼门关回来，也不像旁人满是枯黄憔悴，而是自有一股弱柳扶风之姿，惹人怜惜。杨邑心想，纵使他天生不喜，也不忍苛责，何况俗人。

沈宴如微微含笑，不动声色的打量周围。杨邑见状笑眯眯的开口：“奉陛下旨，殿下如今在丛玉阁休养。”

原来是丛玉阁，怪不得这样眼熟。

“殿下命好，整个大医院如今可着殿下一人。裴大人这几日也是日日守在这的，连偷偷来看过几次。陛下下旨，殿下伤好之前，下官要全权负责，所以下官也不得不寸步不离。”

虽然一口一个殿下，一口一个下官，沈宴如却着实没觉得他有几分恭敬之心。青年鼻梁高挺，眉眼之间却十分柔和，中和了强烈的锐气。容貌虽不过分出彩，却也别有特色。说话做事，虽说守规矩，却又哪里隐隐不对。非要说的话，沈宴如只觉得他不像一般宫人那般拘谨。

“辛苦大人。”沈宴如抻着身子想起来，胸腹又实在疼痛。杨邑止住她的动作，给她垫了软枕，斜靠床头：“殿下这伤要细养，别动了，好好躺着吧！”

说完随手拖过一张椅子坐下，一点也无为人臣下的样子：“下官本不是什么爱多管闲事的性子，只不过受故人所托，不好看着不管。”

沈宴如脸色微变，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故人。杨邑神色如常接着说道：“当时一别，约好京中相见，谁知塞上遥遥一望，便是最后一面。”

杨邑语气不无遗憾，脸上却实在见不到多少悲伤，他看着沈宴如，眸光深沉，不像一个普通医官：“殿下，皇家之事我不懂。可是天道无常，祸福旦夕，若是能放下，也未尝不是好事。”

“你是谁？”沈宴如紧盯着面前的青年，直觉告诉她，面前这个人不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