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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烟柳巷

“王爷。”解盈轻声喊道。

宿流光不满地皱起眉:“低了。”

“王爷!”解盈吸了口气,只是这积年累月压嗓子的习惯,哪里是一时半会改得过来的。

宿流光嫌弃地瞪着她:“怎么还是一副公鸭嗓?放松点。”

解盈额上都要出汗了,她努力回想弄弦等小丫头说话的腔调,憋红了脸,又挤出一句尖尖细细的:“王爷。”

宿流光听得大笑:“你以为你是宫里头的内侍么?”

解盈急了,恼道:“你怎么这么为难人呢?”

声如银铃,清越震耳。

宿流光一顿,抬头看向她。

解盈也呆了,张口结舌:“唉,这,我……”

“这不是说得挺好的。”宿流光闷笑了声,“扶我更衣,该出门了。”

解盈想到正事,便也顾不上不自在,快步上前,替一身雪青襕衫的八王爷罩上外袍。

只见宿流光一改先前素净的打扮,襕衫外罩了一层紫红牡丹纱袍,肩上又披了条金丝雀翎氅,整个人流光溢彩得像只花孔雀。解盈蹲下来,替他换了双锦靴,他自己则对着铜镜,将平素随意披散的乌发束起,指尖灵动,用大红纱罗裹了个高高的琴顶巾。

解盈看得“噗嗤”笑出声来:“王爷,你怎么打扮得像个暴发户似的。”

“要带你去花街,当然得穿得富贵些。”宿流光抬着下巴打量了自己一番,黑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满意之色,看向解盈时却又挑剔起来,“出去以后该叫我什么?”

解盈笑道:“爷。”

宿流光点了点头,懒洋洋靠着椅背,十指在桌上翻找了片刻,挑出一条翡翠腰带,一只大红锦囊,随手束在了腰上。

顿时一股富得流油的土气冲到了解盈的眼睛,解大人复又掩面笑起来,宿流光冷哼一声,拿手指点了点她:“饶不了你。”

“是是是。”解盈推着他走出厢房,“爷,您要去哪里?”

宿流光引路,解盈推着他出了杨柳楼,贴着墙根,避开大路,转进杨柳楼背后一条窄弄里。

这条小街狭窄逼仄,此时天色将暗,里头乍一看漆黑一片。偶有一二闲汉点着蜡烛到门口把灯笼亮了,解盈才看出来,这一户户低矮窄楼,也是要做生意的。

“你平时巡夜,没来过这里么?”宿流光察觉到解盈的迟疑,低声问道。

“临州城如此多小街小巷,一晚上如何能走遍。”解盈无奈道,“此地离杨柳街近,如果有异动,我在杨柳街应该也会有所察觉。”

宿流光不置可否,他抬手指了指街头一家商铺,道:“去那里。”

解盈压下疑惑,推着他走近铺前,只见矮柜上放满了瓶瓶罐罐,仔细一看大多是木制妆奁,少有几个瓷釉粉盒摆在正中,做工虽粗陋,但也看得出,这是一家胭脂水粉铺子。

管店的老妪见到宿流光一身珠光宝气,赶紧迎出来,又被他那张丑脸吓得后退半步,颤声道:“这,这位爷,要买点什么?”

宿流光高高的抬着头,神情倨傲,说话间眼睛都不看那老妪:“替我这婢女挑些胭脂水粉。”

说着他伸手一拍解盈的背脊,解盈只好凑上去唱白脸:“老妈妈,您这儿的东西,可方便拿出来给我看看?”说着她从腰间掏出一块碎银,摆在木台子上。

老妪在这暗街摆摊,哪见过出手如此阔绰之人,忙连声称好,将瓶瓶罐罐打开了,任解盈挑拣。

解盈为难地瞥了一眼宿流光,心道:我连这些是什么都不认识,又叫我怎么挑拣?

宿流光大发慈悲地哼了声,推着轮椅往前挪了挪,只扫一眼便嫌弃地别开眼睛:“就这点?”

“爷,”老妪为难地搓着手,“我们小家小户,这已经是最好的东西了。我看您好像也不缺银钱,怎么不去看看杨柳楼、书院街上那些大店子?”

宿流光偏了偏头,忽然阴沉开口:“杨柳街那些都是什么东西!我昨夜在杨柳楼叫了两个陪侍,不料那贱人竟说不陪我玩,要我来这‘十三弄’——来就来,还以为我不敢么。”

他语气阴冷,又面目丑恶,把那老妪吓成了一只鹌鹑,连连赔笑:“爷,爷,您息怒。那杨柳街上的小姐,都才貌双全,端着点架子,非达官贵人不伺候呢,您若真想……”她压低了声音,四处张望了一番,才道,“您若想玩点大的,还是得来这条见不得光的十三弄哇。”

解盈这才明白过来这条黑漆漆的小街是做什么生意的——如果说杨柳街多是侍候官员才子的歌舞乐伎,那这条十三弄便都是做皮肉生意的娼馆,来往进出尽是些商贾脚夫,趁夜而来,匆匆而去。

她皱起眉,转头去看宿流光,只见宿流光已经低头挑拣起了桌上的脂粉。

他手指飞快地点过口脂、铅粉、花棒,声音冷淡:“这个、这个,都包起来。”

老妪顿时眉开眼笑,昏黄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把适才流露的厌恶嫌恨都隐藏起来。

宿流光的动作忽然一顿,高声道:“黛粉呢?怎么没有黛粉?”

老妪“唉”的一声惊呼:“爷,您来得不巧,黛粉前日里,被一位小娘子通通买光啦。我这不还没来得及做新的……”

解盈心中一凛。

宿流光怒道:“什么?买光了?一个人?”

老妪忙道:“正是,正是,我也觉得奇怪呢,这阿翠这么多年省吃俭用,赚来的钱也都拿去给老母治病了,突然一下子把我这儿的黛粉都买光了,我还怀疑她喝醉了酒呢。”

解盈问道:“老妈妈,那阿翠是这‘十三弄’的姑娘吗?”

老妪瞪她:“‘十三弄’三个字,是你女孩儿家说得的吗?”

解盈一头雾水,扭头去看宿流光。

宿流光不耐烦地一摆衣袖:“进都进得,怎么说不得——我且问你,这阿翠是哪家店里的?她竟敢让我为难,我今夜也要叫她为难去!”

那老妪急得直“诶哟”:“爷,您就放过那孩子吧,她本就命苦得很……”

宿流光猛一拍桌,银子硬生生在木板上砸出一个凹坑来。

“在,在在春香楼,”老妪几乎缩到了桌子下边,“西尽头那间最窄的瓦房便是。”

宿流光冷冷一笑,将那银子往老妪怀里一丢,便径自推着轮椅往西去了。

“解……”他动了动唇,忽然止住话头,斟酌再三,才像烫嘴一般喊道,“盈儿,跟上。”

解盈傻站在原地,过了半天才惊得跳起来,快步跟上宿流光的背影。

“爷,爷,”她飞快地接过推轮椅的活,耳朵根还红着,嘴上忙掩饰道,“您到底为什么要问黛粉的事?”

宿流光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似乎在沉思什么。

华灯初上,这“见不得光”的十三弄也开始热闹起来。

来往匆匆的行人踏得小泥路尘土飞扬,鸨母闲汉、瘦燕肥环挤在窄房门口,身姿招展着拉扯来客。只是此处的拉扯之声远比杨柳街来得小,鸨母们如枯瘦干柴,姑娘亦多为谄媚艳俗之态,若是细究,还能瞧出几分铅粉掩不去的疲弱。

解盈轻声道:“这里的姑娘虽打扮妖冶,看身骨,年岁却比杨柳楼上的还要小些。”

宿流光哂道:“白布一裹,荒野一弃,能有多少年岁呢?”

解盈怔怔垂首,正触上宿流光恹恹的双目,她心中怵然,不知该说什么,只好加快脚步,推着宿流光一路往西,找到那座枯柳树下的小瓦房。

瓦房上连牌匾也没有,只糊了一张纸面,上面歪歪扭扭题了“春香楼”三字,门口也站着四五个年轻姑娘,看眉眼都十分年轻,瞧见衣着华贵的宿流光,登时喜悦地迎上去。

解盈微不可觉地上前一步,生怕这群姑娘把宿王爷的脆骨头挤碎了。

“我家爷来找阿翠姑娘。”解盈道,“请问阿翠姑娘可方便?”

几个姑娘面面相觑,神色间似乎有些惶恐,解盈微微皱眉,却见宿流光面色也有些难看。

不一会儿,春香楼的鸨母颤颤巍巍走出来,是个瘦小如鼠的老妇人,转着一双细眼,看起来一碰即倒,一开口竟然声如洪钟:“稀客啊稀客!”

她略带狐疑地上下打量了宿流光一通:“听说这位爷找阿翠,不巧,阿翠今夜已经有客……”

“我可是天没黑,就在门口守着了。”宿流光冷冰冰地打断了她,“你非要说她房里有人?”

“这……”

“若是有约,还请代为转告,今夜我家爷要见她,谁也别想拦着。”解盈道,说着晃了晃手里的银袋子。

鸨母双眼立刻直了,忙喊道:“阿翠,阿翠,快出来!”

里头“噼里啪啦”一阵骚乱,一个看起来年轻女子提着裙摆从楼梯上跑下来,怯懦地喊了声:“爷,里面请。”

宿流光的目光只在她身上停了一瞬便移开了,解盈也低下头,扶着八王爷跟着那姑娘走进一间窄房。

木门“嘎吱”一声碰上,那姑娘忐忑地放下门栓,解盈注意到,那双细小的手掌此时正不住颤抖。

“把灯点上吧。”宿流光吩咐道。

那姑娘松了一口气一般,在屉中一顿翻找,找出两截细蜡,插在烛台上点了。

暗光摇曳中,她的面容看起来尤为稚嫩,似乎不过及笄。

“你娘亲怎么样了?”宿流光忽然温声道。

那姑娘一怔:“回爷的话,我没有娘亲。”

两人的目光顿时齐齐盯住了她,直看得她一阵哆嗦。

“你叫什么名字?”宿流光移开视线,随手拿起一边正在缝补的织物翻看,问道。

“我……”那姑娘嘴唇一动,又马上闭上,“爷,我是阿翠啊。”

“你不是阿翠。”宿流光淡淡地说,语气里倒并没有责怪的意思,“你不熟悉这间房,不知道阿翠有个病重的老母,这房里的衣物,也不是你的尺寸——你年纪太小,还不会骗人呢。”

那姑娘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猛地从凳子上滚下来,跪在地上,哭道:“爷,爷饶命啊!”

解盈忙上前扶她:“小娘子,我家爷没有责怪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梨儿。”梨儿依旧跪着,说什么不肯起来,眼泪落了满脸,“爷,您行行好,千万别告诉妈妈,千万别……”

“再哭下去,就是我不说,你也自己露了馅。”宿流光的声音依旧清清冷冷,他递了条帕子给梨儿,“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答应你了。”解盈搀着梨儿坐在凳上,替仍在抽搭的姑娘把眼泪擦了,“梨儿,莫要哭了,和我所说,你为什么要冒充阿翠?就不怕被熟客认出来么?”

梨儿擦干眼眶,摇头道:“店里的熟客,妈妈都记得。也是妈妈叫我说自己是阿翠姐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宿流光道:“你最后一次见到阿翠是什么时候?”

“昨夜还曾见过的。昨天阿翠姐从抚村探亲回来,没有接客,一早便歇下了。”

宿流光点了点头:“昨夜见过,那么今天呢?”

梨儿摇摇头:“天亮起身后就没见过了。我们还以为她又回抚村去了,结果开张前妈妈忽然把我们叫过去,跟我们说不能让客人发现阿翠姐不在。”

解盈问道:“阿翠姑娘这几日可有什么异常?”

梨儿低头想了会,还是摇头:“阿翠姐比我们大,母亲又病重,她总是看起来心事重重的,不大和人来往。”

宿流光忽然走到床前,打开摆放衣物的木箱,道:“过来看看。”

梨儿茫然地走过去,只见宿流光将阿翠的包袱、衣物一件件拿出来,放在床上。

梨儿忽然惊道:“嗳,阿翠姐的行囊怎么没有带走?”

宿流光的目光一瞬间冷下去:“衣服呢?少了么?”

“常穿的几件衣裳都在这儿。”梨儿仔细看了,道,“咦,少了一件麻衣。”

解盈蓦地站起来:“爷!”

宿流光调转轮椅,面色如冰。

“梨儿,可有阿翠姑娘的画像?”解盈急道,“我马上去找她!”

梨儿还未作答,忽听“哐当”一声响,却见坐在椅中的八王爷一拂袖,将桌上的茶具杯盏都挥在了地上,“乒乒砰砰”碎了一地。

解盈惊道:“爷?”

“迟了。”宿流光动作迟缓,漆黑的目光中闪过肃杀的锐意,最终又归于深不可测的冰冷,他摇头道,“这戏也不必再演了。”

解盈只感到一阵强烈的凉意从衣领窜起:“你是说翠儿她已经……”

“多杀一人,便多一重风险。”宿流光目光幽暗,“解盈,一介文弱书生,只是为了抛下发妻、高攀大员,值得亡命至此,连杀两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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