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黄昏后，气候不可捉摸地发生了巨变，狂风怒号，倾盆大雨随之泼下，整个荷江市都陷入了暗无天日的处境中，各路灯火渐次亮了起来。

灯红酒绿的俱乐部包厢里，陆寻乔与几个朋友相聚喝酒。

喝大了的周越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话丝毫不过脑，他大着舌头说，以前没看出来寻乔竟是个痴心情圣，前有校花白月光，后到闪婚前妻，再有现任娇妻，这一换汤不换药的操作，都是对从前放浪不羁的公子哥陆寻乔的背叛……

众人见陆寻乔脸色变得阴郁，而周越有愈说愈带劲的趋势，个个大气都不敢出。与周越隔得最近的徐晏突然站起来，粗鲁地夺去周越手中的酒，没好气地骂他：“行了周越，脑子不清楚就别乱吠了，一边睡觉去。”

乱说话的那位被其他人拖到一边，掩上他嘴将人按在沙发上。徐晏坐下来略带讨好地安抚陆寻乔：“陆少，别在意，酒鬼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就好了。”

见陆寻乔不为所动，徐晏心下十分彷徨。

徐晏知晓陆寻乔为前妻的事曾经几乎要疯，他非常明白这是陆寻乔不能提及的痛点，此时他生怕陆寻乔发起脾气来，周越那小子今天可就不一定能活着离开了。

徐晏试图分散他的思路，好脾气地陪着笑脸提起酒杯敬酒，“来，咱俩喝一个。”

陆寻乔从混浊里清明起来，阴郁的脸色渐渐转淡，他抬起眼轻淡地看向徐晏，眼底却似暗藏威逼，异常慑人。

陆寻乔薄唇微动但未出声，片刻后，他决定给徐晏这个面子，举杯和徐晏手中的杯碰了碰。

闷不做声地慢慢将酒饮尽后，陆寻乔放下杯子，站起身，迈开长脚径直离开包厢。

没人敢留他，都讪讪地对望两眼，而后爆粗口将周越那小子咒骂了个体无完肤。

唯独包厢一隅坐着的赵之佑神色淡淡，他提杯饮一口酒，嘴角浮起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骤雨急促撕碎夜空，雨水激烈抽打在落地窗玻璃上，溅起炸耳的水花。向婉听着窗外各种生物的鸣唱，感觉生物们的叫声在雨夜里显得很湿凉。

一场大雨，已然使荷江市一下子入了秋，雨后气温骤然下降。

斜风烈雨扑进窗内，扑到向婉脸上身上，她一醒神连忙将窗关上。玻璃窗的隔音很好，关上后几乎听不见外面的声音。

她低头看了眼身上淡紫色的丝质睡裙，发现胸口有几个雨水泼来的湿印。

向婉没理会它，她走回靠墙的酒柜旁，拿起预先倒好的一杯红酒，轻轻晃着，又闻了下，确认酒味并无异常，她把酒杯用力握在手里，在下狠心。

浴室里陆寻乔淋浴的水声忽然停下，她听得清楚，她知道陆寻乔很快就会出来，会从她手中接过这杯酒去慢慢品。

陆寻乔的前妻出事后，他的睡眠就不好，入睡十分困难。他于是形成了这个习惯，睡前饮几口红酒，他说这有助于他的睡眠。

也对，前妻出事他脱不了干系，他怎能安睡？

今晚这酒里，向婉给他加了点料。这种药融入酒后无色无味，据说能致命且查不出真正死因……

洗浴室门开了，她意想中的男人光着上半身走出来，颈上挂条洁白的毛巾，下身穿的是宽松舒适的烟灰色中裤，冷白皮肤的小腿线条紧实。

近乎完美的高挑身形，一副美男出浴动图似的。

他懒散地走过来，向婉立刻从黑暗的深思中提起精神来，笑意嫣然地迎上去几步，温柔开口，表达自己对他的关心：“今天工作忙吗？”

千万不要露馅，一切都要自然平常。

向婉并不急着把酒给他，而是把酒放到钢琴架上。这台钢琴是陆寻乔为特意为前妻布置的，弹钢琴是前妻生前在这里最喜爱的活动，也是他最享受的时刻。她一向只弹给他听。

前妻不在了，但这巨大的居室一切都保持着有原来的模样。

向婉大概看明白了他对前妻用情有多深，但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做出那样的事来。这是她想不通的，也是她这两个月来悬而未决不下手的原因。

“挺忙的。”

陆寻乔说着，在琴凳坐下来，向婉站在他身后，拿起他颈子上的毛巾替他擦头发。她在替他前妻完成日常为他做的事，这是他无言地要求。他什么都不需要说，向婉都知道，前妻一切习惯她都知道。

他的头发真多，又黑又亮。向婉每次替他擦头发都会这样感想。

“今天有去琴行吗？”陆寻乔随口问了句。

“没去。”向婉手仍不停，继续给他擦头发。

“妈今天……”她一时嘴快，才反应过来陆寻乔不许她喊孙映秋为妈，立刻改口说，“太太今天请了好多朋友来喝茶，还叫了我过去，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

她紧接着说：“我无意中听到太太们说，陆少这届妻子可能不是陆少真心喜欢的，连个正经婚礼都……”

向婉话未说毕就被打断，陆寻嗓音低沉不悦：“那些女人就会胡说八道，我记得有跟你说过，别跟孙映秋走太近。”

见身后人不吭声，陆寻乔料想她是不高兴被说教，转头去看她一眼，顺手捏了捏她下巴：“我对你怎样，你自己不知道吗？”

向婉仍是不语，她目光有些涣散失神。他对她怎样，她的确摸不太清楚。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我知道你不喜欢太太，但她让我去，我总不好拒绝嘛，不然以后在这家我怎么在做人？其实太太人蛮好的，她对我一向都……”

“向婉，我妈就是因为孙映秋才死的，你认为我应该怎么对她？”他又打断向婉的话，语气冷冷的。

向婉语塞，她停下擦头发的动作，闷声问起有关前妻的问题：“林嘉媛在你心里到底有多重要，即使事情过去那么久，你还是放不下她对不对？”

陆寻乔背对着她，失神一会儿才做梦似答：“对。”

向婉心里十分矛盾，她沉默半晌，缓缓开口说：“那我算什么？她的替身吗？”

陆寻乔叹了口气，站起身，转过来冷漠地看着她：“向婉，不要问蠢问题，也不要做无谓的比较。”

见向婉满脸委屈，陆寻乔换了副好脸色，使出放荡公子哥的本性，伸手轻佻地抬起向婉的下巴，语调里不乏哄的意味：“等我忙完这阵子，补你一次蜜月旅行，你想去哪？”

向婉压下内心慌乱，强挤出一抹笑，顺着他的思路回答：“去巴黎怎么样？”

巴黎，他和林嘉媛去过，是前林嘉媛很喜欢的地方。

陆寻乔迟迟没有回答，他忍不住定睛瞧她，直看到她眼底去。他在想真的是巧合吗？除了性情差异，其他方面几乎一模一样。

尤其那双明润的瞳孔，第一次见向婉时，陆寻乔就在她眼底看到一个林嘉媛。要不是他亲自给林嘉媛办过葬礼，他无法不相信，眼前的人分明就是一个林嘉媛啊。

向婉几乎要融化在他的凝望里，这个男人专注看她时，她总会被融化。这个凝望彻底改变了向婉的主意。

她决定再等等，也许事情并不是她以为的那样。

向婉并不真的要等他一个回答，她温柔娇媚地对他笑笑，自然地拨开他的手，丢下毛巾，转身打算去拿钢琴上的酒给他。

十分自然地，装作一不留神失手将酒打翻，酒洒了一地，玻璃酒杯破碎。

他今晚安全了。

“哎呀，我真是笨手笨脚的，什么都做不好，”向婉自嘲地轻笑一声，“待会我再你倒一杯。”她一面说，一面蹲下身要去收拾，却被陆寻乔制止住。

他拉她手腕：“别管了，小心割手，叫下边的人来处理吧。”

“嗯，那我打电话叫人来。”

向婉走到床边去拿手机打电话时，陆寻乔从衣柜随意拿了件t恤套上，顺手带上烟和火机，转身去了阳台。

阳台是个半圆形，很宽敞。一侧有一套休闲桌椅，另一侧有一张躺椅。

雨停了，停得很突然。

陆寻乔并不打算坐下来，也没开灯，他斜靠在半人多高的黑色栏杆上，嘴里咬上一根烟。栏杆上有存留着雨珠，但他并不在意，衣服弄湿了也不在意。

拇指滑动打火机滑轮，打火机的火苗从他手中窜上来，他一手围挡着风，将火苗护送到烟头处点燃。

猛吸一口，浓浓的烟雾经他肺腑走了一遭后被吐出来，他感觉心里好像好受了些，仿佛这些有害的烟雾能带走他心里的苦闷，也仿佛这样，关于林嘉媛的记忆就能变淡似的。

手里这打火机，是林嘉媛送的。用坏了他也舍不得扔掉，拿去修好了继续用。

今天周越说的话的确刺痛了他，旧伤被揭开，仍能感受到从前的痛那么清晰。

陆寻乔目光往室内伸了过去，他定定地看着身在明处的向婉，她正在拿干净杯子，准备给他重新倒一杯酒，她的举手投足跟林嘉媛完全重合。

像是心电感应，向婉忽然看了过去，但陆寻乔在暗处，她只能感觉到他是面向着这边的，正在打量她。向婉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看到香烟的那点火星极为清晰。

她远远地冲身处黑暗里的男人笑了一下，随后将倒好的酒端过去，顺手开了阳台的灯，再把酒递到陆寻乔面前。

陆寻乔没接，他别开脸吐出一口烟，淡声说：“今晚在外面喝了不少，不喝了。”随后他走到玻璃桌边，将还剩下半截的烟按灭在烟灰缸里。

“哦，”向婉收回手，将酒凑到鼻下闻了闻，这是品质上乘的红酒，闻起来就芬芳醉人，“你不喝，那就我喝吧。”

陆寻乔轻笑了下，偏过头来睨她：“你以前不爱喝酒的。”

向婉想了想，她好像没有在他面前表现过不爱喝酒，她晃着杯中酒，意有所指地问：“你是不是记错人了？”

陆寻乔怔了一瞬，恍然想起他的确是记错人了，他又是一笑，毫不掩饰他的真心，坦白承认：“是记错人了。”

向婉咬着下唇，像是生气了，她还想说些什么，就听见有人进屋的声响，转头一看是阿菊，她立刻终止了话题，走过去给阿菊指路，告诉她需要处理的是地上的玻璃和酒液。

阿菊是有备而来的，她带了合适的工具，很快将地上收拾干净。处理完，她局促地望向酒柜那旁向婉的侧影：“收拾了好少夫人，那我出去了。”

向婉咽下那滋味深沉的酒液，看过来说：“好，辛苦了。”

目送阿菊关上门，向婉看向阳台，那边陆寻乔不知何时已坐到了休闲椅上，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指间又夹了根燃起的烟。

望着这幅伤春悲秋的图景，向婉精神一下子恍惚了，记忆倏地被拉回从前，回到她还是林嘉媛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