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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骨肉重逢

有部分敏锐些的巴黎市民已经注意到,这些日子以来,圣母院顶的那间小室内冒黑烟的次数明显减少了。

“难道克洛德副主教不肯研究巫术了?”百姓们纷纷都在心里暗自猜测着。

无怪如此,对于一个学识最渊博、信仰最坚定、向来只是怀疑书本与他人的教士,当他首次开始自我怀疑,难免需要些时间去适应。

自从克洛德对蛛网思索得入神那天,他的内心深处就有一扇小门悄然开启了。

克洛德·弗罗洛还是会每日如一地去广场或钟楼旁看吉普赛姑娘跳舞,但他的脸却不再那么阴沉;他也会时常在心底默念“爱斯梅拉达”这个名字,但他在努力使自己不将这一行为贬作一种深切的苦痛与罪孽。

从另一角度讲,他在努力使自己“成为常人”。

不是神、不是巫,而是人,一个真切而完整的人。

虽然他还是一个严肃冷峻的教士,但已经渐渐有所改观。爱斯梅拉达每天见了他,尽管谈不上有多欣喜,至少内心再不会哀叹“又是那个教士”了。

这当属令克洛德最为心悦的事情。毕竟,他宁可整个法兰西的人都憎恨自己,也不愿爱斯梅拉达憎恨自己。

克洛德将自己闭锁在小室内的时间变短了,相反地,待在圣母院以外世界的时间变长了。不知出于一种怎样的心境,他开始试着以圣母院广场为中心在四周盘桓,转过头观察身旁苍翠的树木、被风蚀的老雕像、嶙峋散布的矮房屋、迂曲蜿蜒的河流,抑或是别的什么景致。

因此,那个躲在幽暗角落里隐修女时常便能望见堂·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一个她眼中的圣人——在附近徘徊、伴随着习惯性的思索动作,这在她那被失去女儿的绝望与怨愤所摧残得几近支离破碎的心灵中,实际上是分外震撼的。

副主教也不时跑去探望一番古杜勒嬷嬷,同她说上两句话,这一举动在她习惯了被大人嘲谑、被孩童扔石子的半生中实在可谓难得,那可怜的隐修女也因此对他分外感激与敬重。

就在这几日,眼光犀利的克洛德副主教路过罗朗塔楼拐角隐修女居住、祈祷的小洞时,透过半折断的铁栏杆,他惊奇地注意到,隐修女难得没有开口咒骂埃及人与吉普赛人,而是双手捧一只绣满了繁复花纹的小红鞋,出神地凝视着,再俯下身去,癫狂地亲吻它。

终于有一天,内心充满了疑惑的副主教走近她,微躬着脊背问道:“嬷嬷,这是什么?”

晌午的阳光很晴,慷慨而均匀地铺满了砌石地面,那洞里洞外却仿如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被栅栏毫不留情地斩断、再分离,璨璨金辉洒上了熙攘人群中的每一张笑脸,却唯独洒不到她的心头。

隐修女听见说话声,霎时下意识地警觉起来,她猛地把那只小红鞋护进怀中,恶狠狠地抬起头,那双圆瞪的、混浊的眼睛里闪出愤怒与仇恨的火花。

但当古杜勒看清对方原来是克洛德副主教后,她放下了那副龇牙咧嘴的凶相,回答道:“神父大人,这是我最亲爱的女儿——小安妮丝。”

“如果她仍然在世,也应该带有这双鞋的另一只…”

毕生几乎一直在圣母院附近活动的克洛德心里自然清楚十多年前发生的那起意外。也正是在那一年,他顶着众人诧异中混着鄙夷的目光,毅然把年仅四岁的卡西莫多抱回了圣母院中抚养。

克洛德从心底里为这个痛失爱女的凄惨妇人暗自叹息,却也只能不乏苍白无力地安慰道:“天主保佑你,你一定会找到自己的女儿的。”

隐修女虽然已经处于半癫狂的状态,也仍能判断出这只是一种美好的设想。即便如此,对克洛德副主教一向崇敬钦佩的她还是选择了相信这种可能。

“神父大人,您真是个好人,天主保佑您。”

是吗?

克洛德自己对此都有些疑惑了,尽管他很乐意听到这句话。

随后,他又循着各条小街漫无目的地转了良久,待到约莫下午两三点,便习惯性地朝圣母院广场匆匆赶去。

“她这会儿该开始跳舞了。”克洛德如是思忖着。

去广场上聆听爱斯梅拉达悦耳的歌声、欣赏她炫目的舞姿,早已不觉间成了副主教每日迷惘、痛苦时的慰藉。

“如果我的小安妮丝还活着,那么她现在也应该已经长成一个十六岁的美丽少女了…”他的耳畔隐约响起了古杜勒的叹息。

克洛德本可以将爱斯梅拉达今日的表演视作内心的欢愉,直到其中的一幕唤起了烦扰、折磨自己多时的噩梦——

伶俐的小山羊嘉莉在地面上用字母木牌快速拼出了“phoebus”这个单词。

将这一场景看得真切的克洛德因怨愤与不甘气得全身发抖,格兰古瓦前些日子捎给他的传闻在他的脑内嗡嗡轰鸣。好不容易才稍微摆脱的那种偏执念头又开始重新涌入他的思想中,将满池清水染得浑浊、发黑;他的脸孔变得阴郁了,如难以消融的坚冰;他攥紧了拳头,胸口不住地急剧起伏着。

然而,就在这时——

“滚开!…该死的埃及婆娘!滚出圣母院广场!下地狱去!”

是那个隐修女的咒骂声。

正在忘我舞蹈着的爱斯梅拉达听见这声充满恶毒怨念的诅咒,就像被蛇一口咬住的小鸟般呆愣无措、满目惊惶,也完全不敢再把心思放在“phoebus”那个词上了。就在她停下轻疾舞步的那一霎,克洛德鹰隼般的目光拨开重重围观的人群,落到了她细颈上挂着的、那个因惯性而高高甩起的绣花小荷包上。

克洛德的记性出众,对于有关爱斯梅拉达的事尤其如此。他猛然忆起了格兰古瓦说的话来:

“…她脖子上挂着一个日后会使她与父母重逢的护身符…”

以及那些传闻:

“…古杜勒嬷嬷最憎恨吉普赛女人,因为是她们抢走了自己的孩子…”

这些片段如一颗颗珍珠般串起来了。

克洛德如同被闪电劈中一样僵立在原地,他猛然意识到了这种种可能的共同指向。

“至少比炼金术成功的机会大多了”,他如是想道。

于是,克洛德副主教趁着爱斯梅拉达因惊惧而呆滞之际,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大步迈入了广场中央。他拽过爱斯梅拉达纤细的手腕,深邃的灰蓝色眼睛里仿佛有一座火山,藏匿着即将要喷薄而出的岩浆。

“跟我走。”他嗓音冷冰冰地、以有些命令式的强硬口吻说道。

谁知,爱斯梅拉达一脸震惊又有点嫌恶地看着朝自己冲来的教士,想要挣脱开他的束缚,“凭什么!?”

格兰古瓦见到这一幕也停止了杂耍,他向爱斯梅拉达走近,柔声安抚着她:“没关系的,克洛德副主教是我的老师,他人很好的…”

爱斯梅拉达只好不情不愿地被克洛德拽走了。一挤出围观的人群,爱斯梅拉达便甩下他铁钳般的手,面无表情地抗议道:“不用拽着我,我自己会走!”

但奇怪的是,克洛德甚至没有回头,只是沉默地大步向前走着,那身黑斗篷也在随风飘动。

爱斯梅拉达不曾看到的是,在克洛德那只被她甩下的手中,掌心早已布满了指甲抓挠的血痕。那是面色铁青的副主教在想到“phoebus”时,狂怒之际挠上的。

良久,他才用竭力压抑着无限怒火的声音说出了三个字:“跟紧点!”

他的语速实在太快,以至于爱斯梅拉达不能肯定地判断那一声催促的尾音是否如她所听闻的那样,带上了些许哭腔。

夕阳快要落山了。

他们二人在隐修女躲藏的小洞前停了下来。一接近这里,恐惧的回忆就重新涌入了爱斯梅拉达的脑海中,她下意识地快速转过身去想要逃跑,却被早已察觉的克洛德重新抓住了手腕。

“救命!——”

吉普赛姑娘惊惶尖叫道。

“你别跑!”克洛德朝她无奈地低吼着。

接着,他把声音沉下来,一字一顿、慢而清晰地吐出那个问题,似乎是在审讯一个罪犯:

“你颈上挂的那个荷包里,装的是不是一只红色的绣花小鞋?”

爱斯梅拉达呆住了,她从未想过他会提出如此一问,甚至因过度惊讶而暂时忘记了如何讲话。

看着她的反应,克洛德心中已经明白了。

于是,他又朝洞内大呼道:

“古杜勒嬷嬷!”

隐修女从阴暗的角落里钻了出来,她枯瘦如柴的双手死死抓住了铁栏杆,似乎要将它掰断。她一眼便看到了爱斯梅拉达——那个自己无比憎恶仇恨的吉普赛巫女;随后,她又看到了拽着爱斯梅拉达手腕、面无表情的克洛德弗罗洛副主教。当一正一邪的两个形象同时出现在她的眼前,古杜勒立刻就肯定了自己的那个猜想:

“哈!哈!哈!”从小屋里面传出了三声发自喉咙底处的干笑声。

“神父大人,您是将这个埃及婆娘抓来给我杀死搅碎、血祭复仇的吧!?谢谢您,我早就说过,您是个大圣人!”

“啊!!!”爱斯梅拉达闻言捂住脸,全身瑟瑟发抖,不敢看隐修女的眼睛。

“嬷嬷,你先冷静一下。”克洛德的嗓音依旧淡淡的,其中却似乎困锁着什么别样的情感。

“冷静!这让我怎么冷静!?埃及姑娘!埃及姑娘!”她癫狂地叫着,尖利的声调如鞭子般抽在爱斯梅拉达心上。

“她的颈上有一个小荷包,里面装着一只小红鞋!”克洛德也不想再和这个半疯癫的人继续纠缠下去了,他高呼道,简短而利落。

“去,去,拿开你那魔鬼护身符!”古杜勒喝道。

旋即,她蓦地不吱声了,用发自肺腑的声音叫喊:“我的女儿!”

原来,从小荷包内掏出了一只完全相同的小鞋,上面缝着一张羊皮纸,上面写着:

当配对的鞋找到,妈妈会张臂接你。

隐修婆转眼之间就将两只小鞋作了比较,又读了羊皮纸上的文字,她把脸贴在窗的铁栅栏上喜笑颜开,显出升入天堂般的快乐。她喊道:“我的女儿!我的女儿!”

不知何时,克洛德已经悄然松开了爱斯梅拉达的手腕。

“妈妈!”埃及姑娘应声叫道。

这一刻,语言是无法描绘的。

姑娘把手从一个空处伸入窗洞,隐修婆立即扑到那只手上,贴上了嘴唇,久久地亲吻着。若不是她时时哭泣、抽搐身体,旁人会以为她已经死去。她在黑暗中无声地哭泣,就像潇潇夜雨不停地淅沥。可怜的母亲要把十五年来在她内心累积的泪水,都从她黑洞洞的深邃眼睛里倾注到这可爱的小手上。

不到一分钟,她就以超常的力气将铁条扳断、打开了通道,拦腰拽住女儿的腰把她拖进小屋,将她轻轻放在地上,接着又把她搂在怀里,好像她还是小时候的安妮丝。她不停地在狭小的陋室内走来走去,边走边吻女儿,欣喜若狂,又哭又笑,又喊又唱,这一切都是同时迸发,而且情绪激昂。

“我的女儿,我的孩子,”她说道,“我找到我女儿了!她就在这里,仁慈的天主把她还给我了!…”

被遗忘在一旁的克洛德坐在地上,呆愣地望着这一切。

他的心中似乎有一块坚冰被缓缓融化了。

可随即,自己十余年前便已在瘟疫里死去的父母的形象、想象中的爱斯梅拉达含情脉脉地望着孚比斯的情态,连同着爱斯梅拉达对自己嫌恶惶惑的眼神,一齐涌上了克洛德的心头。

“你有爱你的母亲,和你爱的孚比斯…”

虽然克洛德一直发自内心地坚信孚比斯不是什么好货色,但此刻的他竟因情敌抢先俘获了所爱之人的芳心而首次生出无限羡艳与辛酸。

“那我呢…我呢…”

一个孤影无声地哀吟着、泣诉着。

他为这对母女骨肉重逢的景象由衷喜悦,可当早已有些黯淡了的斜晖轻笼上他的全身,在他看来却是分外刺眼。

他只觉得自己连魂魄都是冷的,从眼梢一路冷到了心尖,流离失所、杳然无回,比浸没于深不见底的寒潭更为令他悲凉。

有那么一刻,他竟倏忽间生出了一种锐利如刀锋的错觉——这十余年来流浪于世的人不是她,而是自己,一直都是。

泪水似丝线般从他凹陷的眼眶里穿出,再垂落到那有些消瘦的双颊。刚涌出的泪珠炽热,那鲜活的、还带着生命气息的温度,一如他曾经心底赤忱的执念;随着它一点点向下流淌,再与料峭的寒风反复消磨,待滑落到唇边时却已然变得咸涩而冰冷,一如他遭到众人背弃以致一无所有的世间温情,与那飞蛾扑火、终成灰烬般的满腔痴求。

可悲的是,此刻,母女二人都全心沉浸在相认的喜悦中。冷黯的残晖混着初生的月华倾落在他身上,没有人注意到那个蜷缩角落里无声悲泣的黑衣人。

后来,克洛德副主教将古杜勒嬷嬷接到了圣母院内居住。

自此,古杜勒嬷嬷最常对心爱的女儿所说的一句话就是:

“你看,我早就说吧,克洛德副主教是个大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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