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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请收下我的礼物。”(上)

当可怜的百合花·贡德洛里埃小姐仍然在为自己那销声匿迹的表哥而满腹忧愁时,在巴黎城的另一边,圣母院钟楼顶内的烛火正缄默地吐着它的光晕。

暮色从嶙峋错落的屋脊之间缓缓升起,包裹着夕阳残存的一点斜晖将整座巴黎城彻底吞没,这片无垠的大幕承载过明月如钩、细碎星辰、流动的薄云与无数隐秘的遐思…或许它的一端接连人间,另一端通往仙境,尽管没有谁能确定这些;然而,这并不妨碍仰望者们永无止步的追逐。暗夜横亘在人们的梦境与永恒之间,将所有的喧嚣都溶解、消弭,最终只剩下了缈缈的雾。

克洛德正坐在他的大桌前,一手支起额头,一手执鹅毛笔在泛黄的羊皮纸上写写画画。他低垂着眼睛,微微翘起嘴角,凝神盯住笔尖的动向,不时停下、闭上眼静思默想一番。屋内只有走笔的窸窣轻响,烛火在他的脸庞上投下朦胧的灰影,也映照着满墙斑驳的铭文——那幅模样像极了正与魔鬼签下灵魂契约书的浮士德博士。

……

lune

月亮

veille

俯视着

surcerange

这奇异尘世

quimele

伴随着

savoisauchoeurdesanges

天使的歌唱

lune

月亮

quila-hauts‘‘allume

挥洒银光

pour

照耀在

e‘‘clairermaplume

我的笔尖上

d‘‘amour

爱情

……

在阖眸的间隙,他听见了一阵轻盈的脚步声。

“咦?亲爱的,你在写什么?”

爱斯梅拉达疑惑而好奇地凑到他身旁,转过脑袋想瞥一眼那张纸;不过,还没等她看见,克洛德便毫不迟疑地飞速将纸翻了过去——她只能望到那张空空如也的羊皮纸背面,与那支被随意搁在一旁的鹅毛笔。

霎时,克洛德仓皇失措了那么一瞬,不过随即便也镇定了下来。他转过身去,望着爱斯梅拉达那张笼罩在盈盈烛光里的小脸、以及她流转的眼波,在夜幕之下,她这样的姿态显得分外柔美而动人。他因此感到一种奇特的宁静,如同秋日果园里的橘子香气,沁满了他身心的每个角落。

他抬起手,轻柔地抚过那吉普赛小姑娘的脸颊,最终指尖在她的鬓边停驻,不紧不慢地拨弄着她耳畔的一缕碎发。这是一种恋人之间所特有的亲昵举动:他们将脸贴得很近,却又不直接倚靠,余下的咫尺之距则仿佛水墨画里的留白,无论何时总是如此耐人寻味。此刻,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爱人的指腹正在缓缓摩挲自己的脸颊,从那指间传来的微凉,惊起她心底镜湖[1]无声的喧哗。

似乎是在欣赏着她因害羞与不自在而微微发红的脸,克洛德眯起眼睛,那片灰蓝色的深潭反折出明亮的光彩——他享受这种缄默的瞬息,一如他曾将自己锁在小室里耽溺于相思的每个日夜,无穷无尽;借着心爱的小姑娘美神一般的形象,畅饮自己思绪不竭的泉流,又令这个生性富于激情的博士感到如痴如醉。

“心肝,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他突然笑了起来,目光一寸寸地扫过去,最终死死地钉在她脸上。

他停了半晌,最后一字一顿地续道:

“心肝,这是我的秘密呀…”

显然,此时的克洛德副主教(他呈现在世人面前的职位依然如此,我们姑且这么称呼)并不想让自己的计划被任何人知晓。他见天色已晚,计上心头,便将爱斯梅拉达牵到床边,想将她快些哄睡着。

她靠坐在副主教的臂弯里,而对方正捧着一本颇为古老的神话书,以温柔的低语向她读着故事:

“灵魂出卖了身体,游历四方,最终想诱惑痴于爱情的身体与它一同远走。灵魂跟随一队人马上路,他们离开鞑靼人的国土,来到另一个国家,这里的人诅咒月亮。他们看到鹰头狮身的怪物在白色的岩石上守卫着自己的黄金,披鳞的巨龙在山洞里睡得正香。他们走过群山时不敢大声呼吸,唯恐积雪会落在身上,每个人的眼睛上都系着面纱。当他们穿过山谷时,小矮人们从树洞里向他们射箭,晚上他们能听见野人们在敲鼓。他们和玛格达人战斗过——他们出生时衰老,然后一年比一年年轻,等他们变成小孩时便会死去。他们还和拉克特洛伊人战斗过,他们自称猛虎之子,把身体涂成黄黑两色。还和阿兰特斯人战斗过,他们会把死者葬在树顶上,而自己住在黑暗的山洞里,以免太阳——他们的神——会杀死他们…”

如他所愿,克洛德达到了他的目的——爱斯梅拉达不知何时已经入梦了;然而,他却并未因此而获得多少愉悦。他低头望着怀里逐渐沉沉睡去的小姑娘,叹了一口气,秉承行事不终不休的心态,直接低喃着跳到了故事的结局:

“但是爱情比智慧更珍贵,比财富更珍贵。烈火摧毁不了它,海水浇熄不了它。我在黎明呼唤你,月亮听见了你的名字,你却没有回答。但是你的爱一直和我同在,它永远强大,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胜过它,不管我面对的是恶还是善。如果你死了,我也一定会和你一同死去…”[2]

克洛德的目光始终凝滞在她的面颊上,她恬静地睡着、沉醉于自己的梦渊,任由自己的温度残存在他的指尖。他剖出自己心头的火将她温热,那份亘古不改的美感叩响他灵魂深处的门扉,带领着这个不幸的苦修者窥见一丝光亮。

……

surlestoitsdelacathedralesouslesetoiles

在教堂屋顶,星空之下

tunem‘‘ecoutepastudorsdeja

你已熟睡,没有听到我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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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世界充满凶险

quetuesbellequandtudors

睡梦中的你如此美丽

danstonsommeiles/meralda

爱斯梅拉达,在你的梦里

……

在她的梦里有清晨、有飞鸟、有鲜花…一定会有;或许也会有他吧?克洛德如是猜想着,他当然希望有。每当看见她在酣眠之际唇边浮现起的那种甜蜜而天真的微笑,他总会这么想。

她的梦里会有他的影子,而她本身,便是他经久不息的梦。

副主教始终将她的脑袋托在自己的臂弯里,这种怀抱的姿态使她的睡态看起来像个新生的小婴儿,或者是刚破壳而出不久的雏鸟,他在自己文辞的沧海里搜寻,想找一个最美而妥帖的词来形容此刻的她。

克洛德凝睇着眼前的小姑娘,他缄默无声的呼吸在空中弥散开来;他始终这么漫无目的地等待着,如同在观赏时间如屋檐落雨般点滴地流逝。然而,他还不能耽搁太久,那个心中酝酿多时的想法还等待着他去构思。

他悄声叹了一口气,又重新小心地将爱斯梅拉达枕好、为她掖了被角,等到确认她已经安然沉睡,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回自己的大桌前、将那张羊皮纸翻过来。

副主教点起烛灯、照亮他眼前的黑暗。那灯辉如一抹焰火,苍白无比,似乎一轮月华便能盖没它的光芒。但是这束火焰浸溺在这片暮秋长夜的虚无之中,却将有形的世界吞噬殆尽。他凝望着这束火焰,这火焰在风中摇曳,如火炬一般。

他静坐桌前,双眼微闭,陷入某种难以名状的沉思。他的灵魂靠着星光的标志,不断排除气流的干扰,努力向上走。星光就像白色的磁铁,吸引着他。为了追寻光明,他苦苦寻觅了那么久,即使是最模糊的光亮,他也决不言弃;即使是隐约闪现的萤烛之辉,也是他渴求的信号,至死不渝。因此,他现在正飞向这片光明的天地。

他一点点盘旋逡巡。天空在他顶上,有如不断开合的坑井。随着他不断飞高,乌云也渐渐褪去了黝黑的颜色,这些云彩向他滚滚涌来,如同白净纯洁的浪花。

这令人惊讶极了:那么明亮,那么灿烂,让他眼花缭乱。他只好又把眼睛闭上几秒钟。他绝对没有想到,夜空中的云彩竟会如此灿烂夺目,是皓月繁星把它们变成晶莹明亮的波浪。

就在意识钻出云层的一瞬间,世界一下子恢复了宁静,一种不同寻常的宁静。再也没有了波浪的颠簸,宛若一叶扁舟,穿过了堤坝,驶进了大湖。他邂逅了一片陌生而隐秘的天空,如同岛屿旁的幸福港湾。思绪的风暴在他的足下营造出另一片天地,厚达数千法尺,狂风骤雨、雷电交加;但是,它对星辰却展现出一副晶莹雪白的面容。[3]

一阵短促的落笔窸窣声过后,他重新收起鹅毛笔,将一叠纸收拢、细细地理好,他一页页地翻过那沓羊皮纸,眼底含着些许期盼的微笑。在暮秋的暗夜里,熄灭的烛火散出一阵飘浮游弋的青烟,沉默又笼罩四周,越来越凝重,如大海一般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用指尖摩挲过纸的间隙,如同曾经翻开书页在心底所留下的触动——年少时期的幻想、所有暗示着美的元素融合…他的思绪在纸上流淌,但在此刻,他还不能向她袒露这一切心事。

对于这个智者而言,日夜的轮转是一场盛宴,也是一种折磨:当他享受着头脑中丰沛不竭的绝妙思想的无声哺育,又多半会陷入无法入眠而不得不借外物消愁的困境。这依然是无眠的一夜,他曾以为这位吉普赛小爱神的到来会抚平他暗夜里心绪的躁动,但当这一切真的降临在他的世界里,他在不同之外又发现了某种永恒的寂静。

哪怕一对爱人再为如胶似漆,他们的灵魂并非处处相同,当精神探索到洞穴的幽深之处,在阴暗的头顶,是一片亘古不变的、孤独而璀璨的星空。爱意令他的思想重新变得鲜活,他渴慕着自己怀抱里的她、眼睛里的她,也渴慕着每种幻想里的她(尽管这一切的确和真实形象有所出入);然而,这种渴慕并未阻挠他对于虚空与未知的痴求。在他的心底始终存留着一个无人窥见的角落,尽管此刻的她或许尚未找到通往这个暗角的小径,但他已经将她的形象安放在了角落的深处。

他始终这么放任自己奔马般的心绪,半遨游天际半胡思乱想着,一直到奥罗拉驾驶金轮,把冰冷白霜洒满人间[4]。曙光开始点在圣母院竦峙的尖顶上,细碎的闪动里孕育着黎明光彩。

克洛德倚坐在安乐椅上,凝神望向窗外隐约显出鱼肚白的天色。感到约定的时间已经渐渐迫近,他无声地笑了一下,拿起那沓泛黄的羊皮纸,悄然打开门走出去。他的步履在长廊上显得很静,直到他的身影钻进圣吉勒旋梯晦暗的拱廊下消失不见,这种规律的轻响始终藏在石壁的空隙之间胡旋。

克洛德披着宽大的斗篷,拉起风帽遮住半张脸,他打开圣母院教士后/庭的小门,朝外面的道路张望,还不时地来回走动几下——显然,他在等人。那道鹰隼般的目光在雾霭朦胧的街道上来回搜寻,直到一个金色鬈发的身影朝他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奔过来。

“嗬!我亲爱的哥哥,您可让我好一通找!”那面孔漂亮的少年在克洛德面前停下,挠了挠头,朝他做了个滑稽的鬼脸,“为了不迟到,难得的假期,我还早早从床上爬起来。”

“我对此感到很抱歉,约翰先生,”副主教瞥了他一眼,抬起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以示补偿,“不过对于此事,以我目前的身份不太便于行动。而你知道,卡西莫多也不能单独上街,所以你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那好吧,我愿意领命。谁让我总是这么仗义善良呢!”这个古灵精怪的大学生又朝他笑了一下,随后摆正了脸色,“不过,哥哥,您把东西带来了吗?”

“那当然。”克洛德说着,从斗篷下伸出另一只手,将那沓羊皮纸递给他。

小约翰捧着那张纸,一张张地认真翻过去,不得不说,那副模样比起学习时要专注许多。随着往后翻动,他的眼睛瞪得越来越圆,脸上也浮现出一种夸张的惊奇神色。

“天哪!哥哥,想不到您还有这种才华!我这么多年来可都没有领略过!”他鼓起双颊,又做了个鬼脸,以一种故作充满嫉妒的调皮口吻补道,“当然啦,您能将这种才华率先施展在爱斯梅拉达小姐——我亲爱的cherebelle-soeur身上,我也感到很高兴。”

“好了好了,约翰,以后也补给你。”看着弟弟这副模样,克洛德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唇角露出转瞬即逝的淡笑,“总之,这件事就拜托你了。”

“没问题,我的好哥哥!”约翰信誓旦旦地拍了拍胸脯,得意地扬起小脸,“您就放心吧!只需静待几天,我就会带回您想要的东西。”

说完,那少年又重新握紧手上的羊皮纸,转过身去雀跃着跑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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