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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临行前的嘱托

夜色寂静,周围阒无一人,主教代理好不容易从刚才那番百感交集、撕心裂肺的恸哭中堪堪冷静下来。他收住泪,定睛凝神瞭望,只见亲友们都围在自己的身旁,以至于远方延绵的山峦都显得渺小如砾石土丘;他的背后是沉寂的月色,塞纳河的粼粼波纹反折出丝丝微弱的亮芒,而在一切之上,漂浮着那叶扁舟——那叶不久以后就将载着他与吉普赛姑娘离开、远隔巴黎,再前往法兰西那遥遥西南之地的小舟。

教士微微张了张嘴,但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在这短暂的罅隙之间,他隐隐露出的洁白牙齿在月亮下闪出辉光。

机灵的小约翰一见自己哥哥这副模样,心里便猜到了七八分:他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道如何开口。他赶忙一跃凑上前去,瞪大眼睛率先打破了沉默:

“…哥哥,您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了…?”

克洛德瞥了一眼自己弟弟在月色下微微闪光的金色鬈发,将手轻轻按到他的肩膀上,目光里流露出几分赞许。

“约翰先生,在离开之前,我还有几件事想要向您交代。”主教代理顿了片刻,他抿紧嘴唇、神情严肃,过了半晌才续道,“首先,你和卡西莫多需要帮忙照顾好古杜勒嬷嬷…”

“哎哟,我亲爱的好哥哥!…这件事您都吩咐过不下三遍了!”约翰无可奈何地咧了咧嘴,暗自腹诽着;对于副主教反复叮咛这件事,他的心底还颇有些不是滋味,“我都记下了——您在此之前早就已经让卡西莫多把古杜勒嬷嬷留在圣母院中的物品用马车运送回圣母院了;而在您今天夜里离开之后,我们还要驱车将她送到蒂尔夏普采邑,在那里单独收拾出了一幢房屋供她居住;卡西莫多和我会保障她的生活安逸,并且会经常去代为看望她…我说得对不对?”

克洛德用手微微支着下颌,一面听着他慷慨陈说,一面不住颔首。他悄然低垂下眼眸,脸上了划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欣慰笑意,然而,那却隐约像是一种苦笑。

约翰始终兀自陶醉于献言之中,等到话音终于落后,他反而也将手搭上了副主教的肩头。

“嗬!哥哥,这一点您就放心好了!”他叹着,喉间突然酸涩地哽了一下,“…其实我一直都不敢说出这些,卡西莫多和我都从小没有妈妈,也从来没有尝过母爱的滋味…现在我们的生活里终于有了古杜勒嬷嬷——您看,她对于我们而言,与任何一位母亲都完全没有什么不同…”

渐渐地,小约翰的语速变得越来越慢,他突然间默不作声,哭了起来。

“…哥哥,没有您和cherebelle-soeur,就不会有古杜勒嬷嬷出现在我们的生命中…她是我们的妈妈,而卡西莫多和我原本只是两个可怜的孤儿…从小到大,我都没有见过自己生母的脸孔,您不知道古杜勒嬷嬷的出现对于我们而言究竟是一种怎么样的…”

他不说话了,用双手捂住脸,站在原地剧烈地颤动,从胸腔里发出抽噎声。

主教代理始终这么伫立不动,如同一尊石像。他沉默着听约翰说完这一切,目光里藏着些无可奈何,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歉疚。

他叹息着,眼底泪光闪烁。

“约翰先生,”他低喃道,“我希望您能过得幸福。”

“…我当年对于你缺失的那份爱,古杜勒嬷嬷应该会补给你的…”

克洛德又沉默了很久,显然,他始终浸溺在那种悲哀的重压之中;他的双臂下垂,仿佛被折断了一样。

“还有,约翰先生,”副主教续道,“你和克洛班他们的关系一直很厚密。我们这次走得仓促,行事必须谨慎而又隐秘,因此不可能将这件事告诉他们。等到我们离开后,你得去奇迹宫也暗中告知克洛班,以免他们担忧——而格兰古瓦也在奇迹宫,他的话总是最多的;记住,一定要看好他…”

“哎呀!这都是小事!哥哥,您就放心吧!”约翰竭力收住泪,他吸了吸鼻子,用外袍的大袖口往脸上胡乱一抹,“…我肯定会把这件事告诉他们;格兰古瓦老兄应该也是个识相人,毕竟他要是说出去,捞不着半点好处不说,就连他自己也得玩完!…唉!但愿我们都能平安,我天天去奇迹宫对着那尊天主石像1给您祈祷!”

(注:1指的是奇迹宫扒手从公牛圣彼得教堂偷来的那尊,本文于第62章有所提及。)

主教代理微微颔首,他的神情严峻,显见是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眉头一蹙,眼底闪出寒光。

“约翰先生!”他高声叫道,把少年吓了一大跳,“我差点就忘记和您交代了,这里还有一件极为重要的事。”

“…嗬!什么事啊,哥哥?”

“是关于您曾经的‘‘好兄弟‘‘,孚比斯·德·夏多佩卫队长…”

然而,副主教还没说完,就被小约翰着急地打断了。

“哎哟!这种时候就别提他了吧!”这个名字勾起了小约翰那天夜里曾经被扔在路边烂白菜梗枕头上的痛苦回忆[1],想到这里,他的脸孔也不由得皱了起来;他龇牙咧嘴,显出一副作呕的神情,“…遭雷劈的!这么个家伙…晦气!”

然而此时,主教代理的脸色也很不好看。

“我正是想说这一点,约翰先生。而且,您应该也知道您的‘‘cherebelle-soeur‘‘当初为什么会被抓进司法宫地牢。”

“我后来知道了…哥哥,真气人!…您说世界上怎么会有这种…?”小约翰说着,不由得攥紧了拳头。

“然而世界上就是有撒旦。”

“这个该死的…他差点害惨了我们!”

约翰越说越恼怒,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

“约翰先生,我知道您很想‘‘报答‘‘他——我对此的意愿也丝毫不比您微弱。千万不要忘记了我先前嘱托给您的计划——他上次在法卢台客栈里竟然侥幸不死,我这次必要让他受到报应。”

“嘁!谁要是让他好过了,那才是祸害!”约翰咬紧牙关,气得浑身发抖,“哥哥,您那真是个天才的计划;我早就觉得您是天纵奇才!这一次,那个孚比斯肯定逃不脱了。”

主教代理安静地听他说完,脸上逐渐浮起了一抹阴鸷的笑意。

“罗网中的鱼,无论再怎么挣扎也是难逃一死。”

他缓缓说着,在约翰的肩头按上了一个沉重的手印。

“不会让他死,但会让他生不如死。”

约翰的唇边也勾起笑容,开口回应道。

主教代理不作声了,他深吸了一口气,又以极慢的速度把它一点点地吐出来。

“约翰先生,您长大了。”他低声叙说道,语调有些悲哀;他顿了半晌,垂下眼睑,又自顾自地把那个称谓重复了一遍,“约翰·弗罗洛·德·蒂尔夏普,您就是未来弗罗洛家族的继承人。在不远的以后,您的肩上就会背负许多重担——管理采邑、与亲友的关系、贵族的交际例事、您的学业以及将来的事业…我将弗罗洛家族托付给您,希望您能料理好这一切;当然,功名利禄还不是最重要的…关键是,您一定要过得快乐,‘‘自在而无所遗憾‘‘的快乐。”

约翰沉默了:他早已知晓了哥哥的一切计划,但是对于这个无忧无虑的少年而言,他从未想过这一天会悄声而至,来得如此突然。

“…我的好哥哥,您放心,我一定会给您断后。”约翰哽了一下,他抽动肩膀,过了半晌才得以继续说下去,“我会努力学习的…蒂尔夏普采邑是我们的共同所有,我努力帮您照看它…您不要担心我,虽然我这些年让您熬白了不知道多少绺头发…但是您得相信我,我真的特别爱您…等到以后风波过去了,您一定要回来看看我,看看我们弗罗洛家族的采邑…您和cherebelle-soeur虽然走了,但我还有古杜勒嬷嬷和卡西莫多、还有克洛班和格兰古瓦那些好朋友,我都会好好对他们的…”

约翰始终这么絮絮叨叨地说着,而副主教则一直注视着自己的弟弟——这个十多年前曾让他心中产生了赛似初恋般的甜蜜情感的少年。在堂·克洛德的记忆里,经年以来,自己的弟弟除了在以前找自己要钱时说过这么多的话语,两人从未如此长久地交谈过。想到这里,他的心底又不禁涌起了一阵阵酸楚。

“约翰,”他又重新将手按在了小约翰的肩头,嗓音十分低沉,“我相信您,从今日起,您就是弗罗洛家族新的家主。最后,记住我曾对您说过的断后计划——我们只有瞒天过海,才能最终全都平安无事。”

在说完这句话后,主教代理沉默了一会,他竭力按捺下胸中的悲怆,郑重其事地对约翰缓缓说道:

“我们得启程了,现在是午夜,夜幕的隐蔽足以让我们获得一个相对安全而不引人注目的脱身机遇;爱斯梅拉达和我需要赶在黎明到来之前乘船逃出巴黎城,因此,我们恐怕不能再耽搁时间了。”

小约翰和敲钟人都呆愣在了原地,显得手足无措。

副主教轻轻说道,嗓音又低又沉,像钟声的余韵:

“别了,约翰先生;别了,卡西莫多。”

说完,他与两人紧紧相拥,任凭自己两位“爱子”的热泪洒在自己的襟袖之上;最后,他缓缓松开双臂,牵起那立在一旁的姑娘的手,与她一同登上了小舟。

两人坐在船上,副主教又重新拉下风帽,他默然长久注视岸上的三人——那都是他挚爱的家人们。他在心底暗自祈祷,惟愿此次的戚戚惜别,都只是为了将来能够更好地重逢。

最终,他朝空中高举起臂膀、奋力挥了一下手,在做完这一切举动后,他又转过头去望向前方,伸开双臂划起了船桨。

小舟在河流中缓缓地游动起来,木桨一次又一次地掠过水面,激起的波痕点碎了满川的月华;低低的啜泣声在岸边响起,但这一切不久后便又都被抛在了船尾。

爱斯梅拉达无需承担划船的重任,她始终探颈翘望河岸,朝他们挥舞着手臂告别。待到三人的身影一点点地淡出自己的视线,最终彻底消隐在夜色之中,她才将手悄然放下。

不得不说,这可谓是曾经副主教最愿意看到的局面——他得以与那姑娘独处,不受任何人与任何事的叨扰。从这点来看,我们还得感谢这次变故:是它为主教代理创造出这令人魂牵梦萦的绝佳良机。

“克洛德…我好像听到你刚才提到了‘‘孚比斯‘‘…?”那姑娘坐在小舟的另一端,支起脸颊,轻轻蹙了蹙眉,“他那天夜里不是被你用匕首给刺了吗?”

一提起孚比斯卫队长,主教代理的内心也可谓恼恨至极——他究竟给自己身边的人带来了多少灾祸,这一点恐怕是罄竹难书。

“…是的,那大夫曾断言他活不过一周,可他最后居然活过来了。”

“啊呀!他没死?他居然还活着?”

爱斯梅拉达惊诧地瞪大了眼睛,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天知道!匕首刺进去很深,我想是刀尖都碰到了他的心脏…哼!您知道吗?我当时气得都快疯了,整把匕首我全刺进去了!”

“我的天呐…”想起自己曾经那一夜的全部遭际,爱斯梅拉达既是骇怖又是恼怒,她浑身发抖、眼里泪光闪烁,“真是走运,居然让他逃了一死。这个无赖不仅对我不怀好意,还在法官问他时颠倒是非!…”

“让我来告诉您吧,我的心肝,这家伙还有更可恨的事。”主教代理眉头紧锁,灰蓝色的眼睛一片冰冷。

“就在去年的初春、在他对您极其无耻地出言撩拨的时候,他装作一副自己单身的样子——然而您不知道,他那时其实早就已经有了未婚妻。”

“什么!?”

“我先前已经暗中派人调查清楚了,且不论这一点,这个蠢货先前自己都还对我泄露出了这件事[2]。他的未婚妻,小百合·德·贡德洛里埃是前御林军弓箭手统领的遗孀;而孚比斯·德·夏多佩,则是一支弓箭手侍卫队的小队长…说到这里,我想您应该已经明白了几分。”

“…这个无耻的恶棍!”爱斯梅拉达想起自己曾经去贡德洛里埃府邸时的境遇,那时的她还不知道,那位因嫉妒与哀恸而晕倒的贵族小姐,竟然就是孚比斯本人的未婚妻。一想到这里,她不由得对此愈发恼怒了,“他不仅有了未婚妻,还到外面去四处拈花惹草!”

“您知道的,他的罪过还远不止于此——这个绝无罕见的渣滓。”

在此期间,副主教始终不断划着桨,小舟一路南行,河岸两边延绵的山峦也随着船行而不断起伏。他顿了顿,黑色风帽底下露出的半张苍白脸颊在月色中显得分外可怖,仿佛墓里的一尊石像。

“请您想一想,他为什么要娶百合花小姐为妻?”

“什么?”

“以孚比斯的性子,对于婚事,他必然全都是为了自己考虑——首先,百合花的身份比他高贵,在他的贵族交际中会显得格外光彩;其次,他的身份不过区区弓箭手侍卫队的小队长,而百合花的母亲,则是前御林军统领的遗孀。”

“难道你的意思是…?”

“没错,以他朝秦暮楚、寻花问柳的品行,能选择与百合花结婚必然不是因为爱;那么便只能是因为——她于他而言,有利可图。”

闻言,爱斯梅拉达沉默了半晌;她忆起百合花小姐那天嫉恨而又心酸的神情,此时明白了所有真相,反而不由得为这个可怜的姑娘摇头叹息。

“小百合真是不幸啊,居然要嫁给这么一个无赖…!”同为年轻女孩,爱斯梅拉达很能体会百合花小姐对于美好爱情的憧憬;然而,这桩婚姻将来恐怕会粉碎她的一切幻梦,“这种无耻之徒竟然能够逍遥得意地活着…天呐!他就不该得到这一切!”

克洛德见状,唇边浮起了一抹阴沉的笑意。

“您放心,他的报应还在后头。”

“怎么?克洛德,你想到办法啦?”爱斯梅拉达好奇地朝他凑过去,眼中闪着亮光。

“您放心,我已将一切安排妥当——不是杀人,胜似杀人。”

他低声呢喃道,脸上挂着森森冷笑。

“他原先所图谋的,我必将其全部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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