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故知

这人充满喜悦的喊了她一声，却差点没把凉秋的魂吓掉了。远在千里之外，怎么还有人认识自己？身份暴露的这么快吗？！

对面的人还在兴奋的跟她讲话：娘娘，娘娘怎么到这儿来了？可能是看到凉秋的脸色又惊又懵，对方噗嗤一声笑了，亲切的上前扶起她的臂弯，带她绕过柜台，向屋后走去。

凉秋看着她，这张脸在自己的大脑内使劲扫描着，这个大肚子的丰腴小妇人，到底是谁？

“娘娘，我是司书呀！”对方笑着说。

听到了正确答案之后，凉秋的脑袋好像突然翻到了司书那一页，对于司书的印象也立马清晰起来。司书最为明显的是清瘦的小脸上有一双凤眼，如今仍透着机灵，只是马上要为人母的她明显发福，腰腹自不用说，那张清秀的小脸蛋儿如今面如圆盘，透着生活如意的满足，倒让祁凉秋一时没想起来。

祁凉秋由惊转喜，立马和司书相扶着走到后屋内室去。刘同先去带上了店门，才又走到后屋来。

二人都进了内室便要行跪拜大礼，凉秋赶忙上前按住司书，并让刘同扶住他媳妇。

“我如今已经不是什么娘娘了。”凉秋笑道，拉住司书和自己一并坐下，对刘同也点头示意一并过来叙话，二人满怀狐疑的望着她。司书问道：

“娘娘金枝玉叶，怎么会来这儿？是跟王爷来此办事？王爷在哪儿，许久未见，怪想念的。”已经自立门户的司书，如今已是麻利热情的小妇人一枚。

“想必在此相见，是你我都未能预料的事情。坦白跟你夫妻说了吧，我是偷跑出来的，并打算再也不会回去。至于为何出走的原因，的确不便出口，说出来对你们也并没有好处，请原谅我不能全盘托出。只是拜托二位，切勿将我的行踪透漏出去，凉秋在此拜谢。”

司书和刘同面面相觑，王妃娘娘从王府里跑了出来，他们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一下子将这件事消化下去，司书嗫喏着：“娘娘，这么说，您不要王爷了？”

听到这句话，凉秋觉得心像被重重击了一下，心痛的眼泪都要漫上来了，她缓了缓神色，微笑说：是不适合在一起了。她又苦笑一下，“不过如果把我的行踪透露给官府，想必赏金也是很可观的，但我觉得毕竟咱们有过交情，跟你们求个情替我保密，应该能答应我吧。”

刘同赶忙跪下，“若不是娘娘慈心搭救，刘同早就死在流放的路上了，能有今天的日子都是托娘娘，我们要是把您出卖了，那成了什么人了。您对我夫妻有救命之恩，不管您现在让我们做什么，我们都万死不辞。小的嘴拙，也不知道怎么表达，您知道我们的心就行了。”说完便站起来出去了，贴心的把门关上，让凉秋二人叙话。

司书虽然心里震惊无比，但毕竟凉秋就在眼前，她出府前还在凉秋跟前伺候过一段时间，如今在他乡遇见，乐的跟什么似的，不等凉秋开问，就一五一十的将这一年多的情况汇报了一下。

司书和刘同成亲后，本想在中京盘个小店，继续笔墨纸砚的营生，但是毕竟二人是私定终身，此事不免也成为一个污点，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为了摆脱悠悠之口，小两口便收拾了所有家当，来到了大原第二大城市，并且在这个外乡人最多的城坊安了家，这里的人来自天南地北，贸易和文学都极为发达，谁都不知道谁的旧事，所以过得甚为自在，除了没什么亲友，其他倒也无妨。

“如今见到了娘娘可太好了，我可开心。有娘家人给我撑头啦，而且娘娘，您挑的这地真不错，这里吧，说难听些是鱼龙混杂，乡里城里过来的人都有，但是好处就是大家互不相识，又在中京千里之外，最适合重新开始不过。况且你在这还有我和刘同，以后我们一起搭伴儿。”

“以后便叫我小言姐，再也不用叫娘娘啦~”凉秋开心的握起她的手说。

“好的，小言姐。”

从司书家出来，一路上凉秋也觉得十分激动。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城市突然遇见故人，是怎么样的惊喜呀。她终于理解到他乡遇故知的那种喜悦了。而且司书和刘同没有因为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王妃而慢待与她，反而还是那么热情有理，还是把自己当恩人一样的看待。想一想，自己的运气真的很好呢，来到这个世界里遇到的人对她都很好。

如今她鼓起勇气，从那个熟悉的地方逃了出来，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可是她今天，见到了温澜，见到了司书和刘同，身边还有木棉一直不离不弃的陪伴着，这么多的友情，让她心里不禁暖烘烘的。这段日子，她表面平静，其实在无事的时候，经常会想起傅尚风。江南美景，如果有他一起在，一起看到司书和刘同开始了新的生活，马上要孕育出一个小生命，该有多好。

想起他，凉秋的心中便会有些难过，像是心里面被挖空了一块，即便现在她的心暖烘烘的，可是挖空的那一部分里面，仍是空荡荡。

好了，不要想了。从离开的那一天起，你们便没有关系了，你们永远永远不会再见到，到底要我说多少遍？一个声音在凉秋的脑中浮起，她正了正脸色，紧紧抱住怀里的宣纸，坚定的向耿婆婆家走去。

耿婆婆虽然眼盲多年，但小院却收拾的很干净。也幸好她的眼睛还留存着感光的能力，能感知到事物的轮廓，所以白日里走路，摸索着做饭，都无问题。

木棉是个利索的丫头，如今承包了做饭的任务，凉秋要给她打下手，被她赶走了，在她心里，无论在哪儿，只要她还在，小姐是不用干这些粗活的。

“唉，听你们的声音，真是水葱般的细嫩，老婆子绝不会听错，必是两个美人儿。”耿婆婆正坐在院里一个竹椅上晒着太阳，她灰白色的眸子看着天空，好像在尽力吸收着太阳散发的光芒。

凉秋走到她身边，说道：“婆婆，您年轻的时候也一定很好看。现在从您脸上也能看到您年轻时的光彩。”

耿婆婆苦笑了一下，“小姑娘人长得美，嘴也甜得很呐。老婆子都有三十年没见到自己的脸了，也不知道如今磋磨成什么样儿了。但你有一点说的不错，老婆子也曾年轻过，也跟水葱儿一般娇嫩过。要知道，在我主母身边服侍过的丫头，没有一个长得丑的。”

凉秋知道她提到的主母便是苏温澜的外婆，便顺着她的话接道：“想必当年您的主母也风华绝代，一定是个有眼光的当家人。”

“呵呵，姑娘说的不错。我家主母的确很有眼光。她看人极准，心地又极善。当年我挣命要出府嫁人，她怎么劝都未劝得我。唉，若是我听了她的话，那该有多好…”这一句话将她的思绪拉回到几十年前，那些沉去的往事，又被这思绪翻搅，她娓娓道来自己的故事。

十岁那年，我从乡下被父母卖给扬州大户温家给她家大小姐做丫鬟，她就是我的主母，温澜的外婆。后来大小姐嫁人后我也跟了过去。主母待我们很好，等我长到十八岁时，她已经在府里给我挑了一个忠厚老实的后生，准备安排我的终身。此时，我在家乡的青梅竹马却找了来，我才知前两年他父母相继亡故，家道中落，万般无奈之下，投奔于我。我知道，他来找我是因为我们小时有父母定下的娃娃亲，但其实在我被父母发卖之后，这娃娃亲实际上便也断了。如今，他找上门来，我本应给他点钱将他打发走。可是，谁知我当时是怎样的鬼迷了心窍，怜他爱他，决定嫁给他。

主母知道此事后劝我不得，为了让我死心，还将他找了来，亲自问话。我还记得那时，主母同我讲的话，“霜儿，我见此人外表憨厚城府却颇深，眼神游离，此人的心太浮了，恐怕如今寻你也是因迫于无奈的下策，将来他若有发达之时，今日恩情恐怕不顾。”

我当时的心已经被情爱所困，完全听不进去。况且主母说的以后之事，谁知道以后之事呢？我只知如今他对我甜言蜜语，言词切切。我挣了命的要赎身出府，主母最后免了我的赎身银子，放我走了。

本以为这些年的体己要拿出大半赎身，主母没要我的钱，我便有钱同他一起生活了。他有家传的制琴手艺，我们便盘了一个铺子，采买木材，制琴售琴。铺子刚开张时，没有收入，但我和他的感情，却日渐甜蜜，我用我的体己支持着他的经营，粗茶淡饭却也心甘情愿。

慢慢的，他的手艺被人认可，开始有人找他做琴了。但他一人做毕竟做的极慢，便收两个学徒。

其中一个男娃，是附近街坊慕名将自己的儿子送来的；另一个女娃，是乡下老家托人带过来的远房亲戚，孩子没有父母，被堂叔送来，混口饭吃。我们见她不过十一二岁，瘦弱的却像八九岁一般，心中十分不忍，尽管是女孩，也便留下了。

两口之家一下子变成四口之家，热闹多了，我每日劳作家务和他们的吃食，心中觉得十分满足。后来，我便怀了我女儿，那时在我心里，生活简直不能更加美好了。

说到此处，耿婆婆悠悠的叹了口气。好像这口气如果不唉出来，剩下的话便说不出似的。

就在我大着肚子在小院里劳作的时候，我听说丈夫和一个女子有了不清不楚的关系。那女子是丈夫的一位主顾，托他制琴，一来二去便生出些不该有的情愫来。我细细观察了几次，果然如街坊们所传的那样，二人别有心思。我性格如火，当下便不再忍耐，和丈夫摊牌此事。他一口否认，但在我要求退掉这一单并且永远不在让二人见面的要求之后，他的痛苦便再也不能隐藏了。

而我的痛苦并不比他少。当时老婆子我呀，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媳妇，眼里的一切便只有他，肚里的小生命也在奋力挣扎，似乎在提醒我，保住这个家。我忍下了这一切，在痛苦忧郁中生下了女儿。而不知为何，这使我对他有一种既怨恨又愧疚的情绪，因为那个女子似乎是他的真爱之人，或许我为自己棒打鸳鸯而有一种愧欠。这件事过去，我们便默契的再也不提，我以为，既然他未得到真爱，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回到结发妻子身边终老。

生活中有太多的不可意料。而这些未料事情的发生，让老婆子显得越来越愚蠢。我没想到，在我们的女徒弟长到二八年华的时候，他竟与她发生了不伦之恋。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比上一次更令我震惊，明明三年前的那个女子，才是他真正喜欢的人不是吗？而这应该是此生他唯一的所爱不是吗？又怎么会再爱上她人，而且这人还是自己的徒弟？

可青梅竹马的我呢？他特意从乡下一路走来寻我的时候，也说过我是他最喜欢的人。

原来，爱不是唯一，爱是会消失的，会减淡的，会转移的。可既然如此，为何我对他的爱却一直没有消散呢？

那时我才懂得，原来我、那个女子，都不是他的所爱，他爱的只是自己罢了。他贪婪、自私、放荡、无耻，我以前认为在他身上能产生情爱简直是对这情本身的亵渎。说到这儿，小姑娘不要笑话老婆子，这么大岁数还在讲情啊爱啊，我也从年轻走过来的，人，并不会因为年老就被抽走了各种情感而突然变成了一个无情的老废物，就像老婆子的眼睛虽然瞎了，心可不瞎。

当我意识到这点之时,我对他纵有万分眷念，也不愿再同他生活了。可他不同意和离，而我没有任何办法，要知道结了婚的女子自己想要和离，不经丈夫的同意，恐怕难于登天，而若他想休了我，便是一封休书的事。没办法，这个世道如此。一直如此。而他不用打骂我，只需要无视我，就已经能让我的心碎如焚。和女徒弟卿卿我我而不避讳我，就已经比打了我一百个嘴巴还令我感到屈辱。

天真的小姑娘，如果你是那时的我，你会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