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心昭昭

次日是大朝会，而近日被诸位大臣放到心上的不外乎是两件事，一是南夷攻边境小城瑞城的战事，二便是北蛮二王子奇罕来京的意图。

“飞凤将军已于昨日传来战报，南方叛军尽平，南夷已退，不日便可班师回朝。”

皇位之上的简熙语气淡淡的，南夷从来不是他的心腹大患。

宣政殿上的诸臣听此消息却莫不都悄悄松了口气。

“陛下，何不乘胜追击？此次南夷无故来犯，我朝有理有据，本可趁此机会将其灭国！”

说话的人义愤填膺，正是日前说要将南夷打的屁滚尿流的年轻小将。

此言一出，不吝于一道平地惊雷炸下，于朝臣中低眉颔首的秦险闻言略挑了挑眉，眼中神色莫名。

倒是皇帝，看着殿上年轻气盛的将军，面上赞赏之色不加掩饰的流露。

“哈哈哈，哈哈哈。”正是君臣惺惺相惜的局面，却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大笑打断。

众人闻声望去，许平奴轻抚胡须面上是一派精明之色。

皇帝些许不耐的皱眉：“尚书大人因何事而开怀？”

许平奴笑意不减：“回陛下，是臣无状了。臣不过是想到了自家年幼的孙儿，童稚之子，常言一些天真之语，听来不免引人发笑。”

许平奴家本没有童稚小儿，此话意中所指再明显不过，年轻的将军涨红了脸，伸出的手颤抖着指向许平奴：“你……”

“放肆，怎可对大人不敬。”有人厉声呵斥。

许平奴却是连个眼神都没分去分毫，反而对着皇位之上的人恭恭敬敬的行了个礼。

“陛下明鉴，起兵攻打南夷乃是两国邦交，又岂非一池一城之战？无论成败那都是以数以万计无辜百姓的性命为代价，实非明君所为啊！陛下！”

说着调转话锋，斜眼看向小将军：“小子狂妄，胡言乱语之说，陛下实在不足放在心上。”

许平奴双手交叠躬身对着高高的龙椅，面上一派恭敬，言语间却是不容置喙之意。

从二十多年前入仕起，许平奴站的便是坚定的主和派立场。缴纳贡赋，和亲联姻，甚至割弃一些不甚重要的边陲之地，只要不起征战，不大动干戈劳民伤财。他向来深谙你来我往的两国邦交之道。

许平奴深拜不起，龙椅上的人沉了眉眼，几息之后却又是平日的威严模样，甚至示意身旁内侍上前去扶起许平奴：“尚书大人严重了，朕心中自有定数。”

朝会最终以年轻小将御前出言无状，罚俸三月而终。

御书房内。

简熙砸了书房内所有摆件，仍觉不解气，眼里尽是阴戾。

他从前只是位郡王，在自己治下并无什么为人所称道的丰功伟绩。但时移世变，如今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他当然希望千年万年之后前朝后宫，史书工笔再提起自己莫不是一片称颂之声。而能快速帮他施展抱负的便是出兵北蛮，收回漠北七城。

往前再数三代秦氏王朝，那时漠北十城都还完完全全属于丰朝的土地，受丰朝管辖。虽地处边界，资源贫瘠，皇帝便是有心想扶持，所补给钱粮经过一层层剥削，到了漠北十城知府手里，已经所剩无几了，更别提普通百姓，只觉自己从未受皇恩。

但也正因为皇帝对于漠北十城是鞭长莫及，故而漠北十城治下民风开放，与北蛮人互市互利的繁华场面，也只有在此才能看到。

只是，有来往就有利益，既有利益便生摩擦。北蛮是马背上的民族，性情豪放，衣食住行皆是大开大合。因此对丰朝丝帛，瓷器，字画心生羡艳。

起初只是来往商人间的小摩擦，后来便是两朝百姓的争执。那时的丰朝虽有重文轻武之意，却并不明显。消息一朝传到西京，惊动了画舫沉眠的诸位王公贵族，个个摩拳擦掌请兵上阵，要给蛮人好看。

国家的尊严不容忽视，帝王的面子更不容抹黑。陛下当下便点了十万兵马，亲自送出征的将士，要把北蛮人赶回草原上去。

十万将士一朝出征，再无捷报传西京。八百里急报一退再退，最终漠北十城让出了七城，虽守住了最后的三坐城池，可让出去的却也要不回来了。

皇帝派出了当时的丞相前来谈判，战争是丰朝先挑起的，最后却节节败退。局势如此，便是丞相是当世大儒，当时丰朝国力远剩于北蛮，可将士们都已心生惧意。谈判桌上，人未言，便已经低了半头。

最后以丰朝让出漠北七城，两国共治，且未来十年内每年缴纳给北蛮金五百万锭，银一千万锭，帛一千万匹为谈判最终章。

丰朝虽心有不愿，却到底忌惮北蛮实力，从来不放在眼里的宵小民族，如今竟然已经有了与大国一战的能力，在没有探出实力之前，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而北蛮深知若战争真正爆发，他们到底不敌丰朝底蕴深厚，也不敢提出过分要求，只能抓住丰朝先挑起战争这点为自己谋求最大利益。

西京的风在冬日里吹来都是暖的，带了三分酒气。朝堂上文人士大夫引经据典者有，义正言辞者有，甚至痛哭流涕者也有。莫不都是要帝王签下那份停战协议。

武将们虽不齿，可十万兵将战败是事实，丞相舌战群儒最终得来这份停战协议也是事实。帝王已然年迈，到底是签下了那份协议，也舍弃了漠北七城的土地，和并那数十万丰朝百姓。

当下大家心知肚明，说是共治，可北蛮人凶悍，这样做无异是将漠北七城拱手让给了北蛮。

自此之后漠北七城成了许多人的心病，而丰朝重文轻武的局面也由此更加深重，武将们在朝上说话的公信力也越来越小。

收复失地是为帝者的本能，不仅简熙想，以往的那些帝王比简熙更想，却都不如简熙急切，也不如他有胆识。

待到简熙发了好一通脾气后，坐在椅子上面上有几分倦意时。夏元龙才绕过满地狼藉近前来。

“当初那十年的贡赋给了北蛮休养生息的余地，可我朝发展也生生不歇。前朝皇帝在位十数年多颁布政令大力发展兵力，如今未必没有与北蛮一战得胜的能力。”

前朝皇帝，秦险。

简熙垂下眼帘没有答话。

夏元龙想了想继续开口：“若陛下信任，臣愿意做这个一试北蛮兵力的先锋。”

是了，自漠北七城议和协定签订后，百年间来两国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事不断，不过都是你来我往的彼此试探，若说是真刀真枪的大动干戈却也没有。

哦，也有，那便是臭名昭著的鞍子河之战，连一代帝王都折损其中，更让丰朝抬不起头来。

简熙绝对不信任秦险，也不愿意从他口中听到有关北蛮如今兵力的分析。夏元龙所说是当下最好的办法，况且他对自己绝对忠心。

简熙的语气缓和了下来，眉头却依旧皱着：“起来吧朕信你。只是眼下最紧要的倒不是这件事了。”

想起今日朝堂上所发生之事心里更多了几分火气，如今主和派在许平奴带领下在朝上几乎成一边倒之势，他想要无故出兵，几乎是妄想。不过这些事都没必要和夏元龙这个直肠子的武将说这么清楚。

“你先回去吧，出兵非小事。北蛮二皇子先进京，便说明他比我们更沉不住气，此事朕已有成算。”

夏元龙抬头，简熙眼里闪过奇异的光。

下了朝，秦险径直去了同文馆，他如今是四品接待使，不管简熙和其他朝臣怎么看。既在其位便谋其政。

同文馆诸位同僚却并不像他一般轻松，每个人都战战兢兢，像是同他多搭一句话都会被扣上谋逆的罪名一般。

秦险也不大在意，一个人正好方便他查些事。

下值后，刚走出同文馆的大门，就有小厮悄悄上前来，赛给他一张纸条，说自家老爷有请。小厮面生，低着头声音也压的低，说完也是怕旁人发现与他有私交。

日薄西山之时，他按照纸条上的地址寻到了一处酒楼雅间。

屋内茶香袅袅，许平奴正闭眼沉思。秦险倒是没有半分意外之色，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礼：“下官拜见尚书大人。”

闻言许平奴睁开眼，心中意味不明，他此次倒是没再唤自己太傅。

“不必多礼，我既私下见你便没想摆这些虚礼。”

秦险面色未变，脸上照旧带了些微的笑意：“不知尚书大人此次寻下官来所为何事？”

听到他话中的疏离，许平奴终于收起想要叙话的心思，这个旧日帝王身上有很多东西都来自自己亲身所授，如今他却是半分也看不透他了。

“我想知道你此次回西京的真正目的。”

谈起自己的意图，许平奴身上自然施加了三分凛人的气势。

若是寻常人被这气势一吓，有多少打算也说了个七七八八。

可秦险不是寻常人，他甚至比许平奴更知恩威施压之道。

摩挲着手中温热的茶杯，秦险眉眼清明：“老师以为呢？”

不待许平奴回答，他又再次开口，带了几分试探：“若这天下再次易主老师会帮谁？”

分明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却被他这样云淡风轻的随意谈论着。

许平奴骇然的同时，心中却也多了几分果真如此的落定感。

轻呷了口茶的功夫，许平奴已收拾好了自己的心神：“为人臣子，自当永远效忠这江山之主。”

江山之主？秦险勾起唇角，这就等于没说了，毕竟，江山常在，这江山之主却是易改。

知道了许平奴找自己的意图，秦险也不待久留：“还有些许琐事要做，下官这就告辞了。”

转身之际却又被许平奴再次唤住：“等等……”

秦险眼中带了几分探询，许平奴话到嘴边却再说不出口。他断了对许枕眠的心思，自己助他拿到这接待使之职。这是自己提出的交易。

事到如今他却还想再问一句：“你是否早就猜到了我女儿的身份？”而后故意利用她？后面半句话他没有说出口，不过两人都心知肚明。

昔日君臣对峙，秦险脸上的笑意彻底淡了下来，他不欲辩驳，只留下了一句话：“我心昭昭，可彰日月。”

我心昭昭，可彰日月。

这是许平奴第二次从秦险口中听到这句话，第一次是在秦险十一岁景平桥平叛，诛太师之时。

如此狠戾手段，史书必定多有微词，他问尚且是少年的秦险，这么做可曾后悔？秦险当时便是这么答的。

我心昭昭，可彰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