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曼德拉草的腿毛

十几种药材和九山的雨水混合在一起，刚刚莫过狼三分之一的身体。

雨水冲淡了焦糊味儿，浸湿了狼的皮毛。

狼终于掀了掀眼皮，长睫毛阖动间睁开一条细细的眼缝，露出幽黯的目光。

九妤点了点狼两眼之间因为痛苦而皱出的纹路。

灰狼的头部大多是灰白色的毛，特别是眉肱骨上两条白眉，毛色近乎雪白，上下眼睑是深灰色，睑裂则是向外晕染的黑色，从里到外越来越淡，仿佛每年夏日祭时爷爷和九位主事人特意画在眼周的黑油彩。

灰狼费尽力气才将眼睛睁开一条缝，两层睫毛交叠，浓密又纤长，颤了颤复又合上眼睛。

与狼对视只有极小的一瞬，那抹挥之不去的黯淡彷如刺针扎在九妤身上，莫名其妙地感同身受了狼的痛苦。

愣怔一瞬，九妤转身跑向木梯。

“曼德拉草！”九妤指挥木梯道。

木梯原地思考了一会儿，接着左转直走，拐进两排网格柜夹角之间，位于夹角最顶端的一个药柜“磕哒”弹出，那药柜唯一与其它药柜不同的是，抽屉外面的柜板上烙有“九兽拜龙”的族印。

那印记已经不甚清晰，想来是很久前烙在上面的，与众不同里透着一丝诡秘。

九妤看也不看，手伸进药柜里一通乱抓，最后从里面抓出一个……小人，确切的说那是一株不折不扣的怪草，成人半臂长的草根形态非常奇特，是人形根茎，胳膊和腿与常人雷同，但表皮的确是久居黄土里的植物根茎才有的土黄色；根茎上顶着四五个肥大叶片和三朵白紫色小花。

“哎哎哎，睡觉呢……”如孩童般的稚嫩叫声传出。

“别叫。”九妤最烦这些东西大呼小叫，抬手一巴掌拍在胖萝卜似的屁股上，“你来还是我来？”

她边说边扒拉着曼德拉草的两条腿，那腿上面长满浓密的根须，细的如发丝般，粗的如筷子般，当然粗的极少，还是细的比较多，多如成年男人的腿毛。

她扯住一条粗的轻轻一拽。

“啊啊啊疼疼疼，惨无药道啊——”

“啪！”九妤又给了它一巴掌。

如果不是爷爷告诉她曼德拉草的脾性，她会在第一次抓住这种草的时候就会因为它惨烈的嚎叫放了它。

其实，曼德拉草的根须对它本身来说除了吸收土里的营养，再无其它作用，而且拔根须一点不疼。

话说回来，这种草跟他们九山某一脉的某一位主事人很像，抠搜又吝啬，拔它一根没用的须子它能心疼地哭几天几夜。

九妤深觉曼德拉草跟貔貅是一脉出来的，只吃不拉。

“你不拔，我拔了。”九妤作势要拔那根比较粗的根须。

“我来我来！”曼德拉草两只人形手臂伸到两条像是长满粗壮腿毛的腿上，然后，扒拉来，扒拉去，扒拉了四五个来回愣是没办法从云云众腿毛里拔一根给九妤。

九妤：“……”腿毛多的你都犯选择综合征了是吧。

老蘑菇举着一根冒着烟的烧火棍爬上木梯，看曼德拉草在稠密的根须里翻来翻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我看它就是在炫耀他的须须！”

要知道蘑菇是没有根须的，所以化成人形也没有腿毛。

饶是老蘑菇看起来一把年纪，但对于一个男人或者雄性来说，毛多特别是腿毛浓密是很值得炫耀和骄傲的，因为那样会让他们看起来充满雄性狂野的魅力。

九妤低头看看举着烧火棍一脸嫉妒的老蘑菇，又回头看看还在扒拉翻找的曼德拉草。

她深觉再不拔一根老蘑菇会一怒之下一把火把曼德拉草的须须都烧光。

于是……

“啊——苍天呐我的须须！”

九妤捏着根须跳下木梯，老蘑菇举着烧火棍凑到那两条毛腿前，吓唬道：“再喊全给你烧光！”

正仰天准备长号的曼德拉草顿时僵住，然后，慢慢慢慢地收回两条毛腿，怯怯地看着老蘑菇慢慢慢慢地转身背对过去，垂头用极小的声音咕哝：“苍天呐我含辛茹苦养胖的须须……”

老蘑菇哼一声退下了木梯。

九妤站在灶台边，俯身一手抓着灰狼的下颌，使出浑身力气才掰开紧咬的牙关露出锋利的犬齿。

根须从启开的牙缝里塞了进去，九妤一阵欣喜，掰着狼下颌的手下意识松开，但是正往牙缝里塞根须的手还没收回。

“咔哒！”

上下犬齿咬合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牙齿闭合的同时九妤赶紧抽回手指，但还是被锋利的犬齿刮破了指腹。

鲜血从划破的皮肉间挤出滴在狼的齿缝和外唇上。

“快！快去嚼些草药糊上。”老蘑菇看见这一幕吓得后脊发凉汗，扔了烧火棍一把抓过九妤的手，老头气得吹胡子瞪眼，“祖宗诶！”

九妤弯着眼睛朝老蘑菇笑笑，抽回手道：“不碍事，破点皮而已。”

她支棱着一根手指头爬上木梯，想先把还在嘟哝着骂人的曼德拉草放回药柜里，哪知刚伸手去抓，曼德拉草突然一跃而下，跳到地上迈着两条小短腿就朝洞门奔去

九妤：“……”

这是要逃跑吗？

她不慌不忙地转身坐在木梯顶上，双手抱臂翘着划破的指头歪头瞧曼德拉草那两条长满须须的短腿抡圆了跑。

老蘑菇见状抄起冒着烟的黑头烧火棍，抡起比草高出一个巴掌长的短粗腿去抓要逃之夭夭的孽畜。

“胆儿肥了还敢跑！看棍！”棍子横抄过去，曼德拉草麻利地跃起，冒着烟的棍子堪堪擦过它屁股底下一寸处，棍头的白烟带着温度烤的它“嗷”地叫了一嗓子，落地后，两手搓着屁股继续朝门口奔去。

“门口有印，它跑不出去。”九妤话刚落，就见曼德拉草一跃而起，跳到半空中还在不停捣腾两条须须浓密的短腿，眼看就要一脚迈出洞门，只听“嘭”一声。

曼德拉草撞在凭空生出的一层水幕似的薄膜上。

淡蓝水幕若隐若现，正中显现出九兽拜龙的圆形族印。

粼粼银光拂过族印，洞内忽明一瞬。

“吱吱吱吱……”

拍扁的曼德拉草贴着族印结界慢吞吞滑下，植物皮摩擦地吱吱响，直到滑到地上，像块抹布似的摊在地上一动不动，只一条腿时不时抽动一下。

这间石洞里的药材可分为普通药材和有灵力的药材；普通药材晒干即死，有灵力的药材被称为灵材，需要特殊保存。

灵材又分为单纯有灵力的灵材和开智的灵财。单纯的灵财不会作妖倒怪，特殊保存不流失灵力即可；开智的灵材则需要烙有族印的药柜封着，因为开智的灵财即便被好吃好喝的圈养，还是会隔三差五拖家带口的逃跑一回，而且回回搞得鸡飞狗跳。

“好好养着你们，天天作妖逃跑。”老蘑菇走过去拿脚碰碰那圆鼓鼓的肚子，有些不确定是活着还是死了，死了可就不妙了，这草可是九妤翻山越岭找回来的地宝，他抬头看九妤，“这……”

九妤回手在一个药柜上拍了一下，药柜摊开，她伸手到里面拿出一片叶子，然后三两下包住流血的手指，那叶子像薄棉服帖地裹住那根玉白手指。

九妤走下木梯，缓缓道：“死了就死了，也别浪费，跟狼一起煮了吧。”

她话刚落，那已然快死死透的曼德拉草突然蹦起，不待其它两人反应过来，再次撞向门口。

“哎——”老蘑菇大喊。

九妤眉头一皱。

“轰！”

强烈的震荡使得整个山洞晃了两晃。

山洞里三面网格药柜被震得哐啷啷作响，一多半药柜活过来似的“砰砰”响，不安分地活动着，像是里面有重物在撞击柜子，同时传出“唧唧”“嘎嘎”“哞~”的怪异响声。

族印失效。

这是九妤怎么也没想到的灾难。

“磕哒，磕哒。”两个药柜相继弹出，一条半臂长、通体碧玉色的蛇和一群通体半透明的冰虫爬出药柜。

“完了完了完了……”老蘑菇回头一瞅，通红的脸蛋登时黄了。

九妤没管从药柜里跑出来的灵财，而是先去追已经跑到院里的曼德拉草。

曼德拉草不是第一次逃跑。

曼德拉家一家五口都住在药柜里，那里别有一番天地——是孕育出曼德拉草的那片山，只不过因为是药柜所以地界有限，只有方圆五里。曼德拉家其它草还好，就这根草时长出逃，锲而不舍地在九妤面前刷存在感。

“落樱！”九妤跑出山洞先叫落樱。

落樱是追击猎物的好手，而且这些逃跑的灵财通常都惧怕落樱，因为一旦被豹子咬上一口，灵气会呲呲外溢。有时九妤不在家，落樱无聊了会特意放走某个开智的灵材，假装看不见灵材逃跑，等灵财跑远，再一个飞奔追上去叼住灵财。简直就是拿它们当逗大猫的玩意儿。

曼德拉草一听见九妤叫落樱，吓得一个激灵，慌不择路地、跑向一道高大宽敞的大门。

看清曼德拉草的目的地，九妤暗道不好，松开提裙的手，立时飞扑过去！

“给我站住！”

雪白的一篷在空中划出一道雪白的弧线，伸出的手的指尖眼看就要抓到曼德拉草那根最长最飘逸的须须……

曼德拉草使出浑身力气猛地往前一窜，接着蹦起！

“嘭！”

“啊——”

太朱堂后门高大宽敞，除非入夜，其它时间一概大敞四开。

此时门框之间忽地爆出一阵银光水幕，九兽拜龙的族印立时显现，一阵银光闪过，几乎灼瞎人的双目。

九妤没抓到曼德拉草那根最长最飘逸的须须。曼德拉也没能逃出生天，它撞在族印上，九妤则撞在了曼德拉的屁股上。

“叮叮叮……”

太朱堂屋檐四角的青铜铃齐齐响起。

那响声，仿若空山玉碎，清灵悠远，引得九山无数鸟兽齐齐啼鸣。

追在九妤身后的老蘑菇忽地化作蘑菇掉在地上。

右厢房门前两缸红菡萏里的锦鲤相继蹦出水面。刚爬出山洞的蛇和冰虫就地缩成一团，动都不敢动。

九妤摔在地上，一手捂头，一手抓着瑟瑟发抖的曼德拉草，仰头看着林间惊鸟呼啦啦飞走。

太朱堂四角的青铜铃的铃声仿佛水波纹一样一圈圈扩散开，百里云天下，九山仿佛一坐沉积在湖底的古老山脉，湖面波纹荡漾，湖底别有洞天。

太朱堂内的一干人同样感受到了外面的变故，但堂内异象不敌堂外异象的十分之一。

正堂正中的黑石地面上，族印忽然间发出微末的银光。

银光自跪拜的九兽身上闪过聚拢向中间盘旋的龙，银光聚集到龙的体内，又从龙身体里向外散发，那一刻盘龙好似活过来一般栩栩如生，一息后银光慢慢销迹，只于笼睛一点微光。

越瑞鹤的话说了一半蓦地顿住，盯着银光散去的黑石地面看。敏锐地察觉出太朱堂内外都有异象。

堂内族印突然发光，堂外隐约传来的铃声，那颗枝繁叶茂的玉兰树的鸟雀受惊似的呼啦啦四散飞走。

“这……”

福德老太监看看下首三人——九珏岿然不动，仍旧面带微笑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九枭从他们进来就没动、没吭过声，仿佛入定了似的；九洪则是从坐下就从怀里掏出牛角梳子，旁若无人地梳理三股小辫胡子，拆了梳，梳好编，编完再拆，再梳，在编。那一套纯熟又做作的动作看得福德昏花的老眼更花了。

异象突生，越瑞鹤难免不防备，他起身转向九珏。

九珏也起身，面带恭敬地站在下首等越瑞鹤开口。

九枭直挺挺起身，面无表情地站在九珏下首；九洪则收起小梳子，摸着刚编好的小胡子笑的憨态可掬。

福德揩揩额角的汗，心说，这位爷可算编好了。

越瑞鹤对九枭和九洪的态度极为不满，但不满又能怎样，父皇一再告诫他，九山族与其它大族不同，不可以国法礼教论之，切莫端皇族架子。所以这次提亲不能叫媒人上山，因为普通人根本踏不进九山半步，他得自己求娶，方显诚意。

越瑞鹤压下不满，甩甩盘龙广袖，面色略诚恳地朝九珏道：“越家愿与九山族结秦晋之好，本宫诚意求娶九山族族长一脉嫡女为妃，若得之，日后毕当如珠如宝，呵护有加，且许她一世荣华，族亲皆为皇亲国戚，与越家共享盛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