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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老菜头的老布兜

临近正午,艳阳高照。

黑木鎏金的华盖马车自九山之上缓缓而下,再美的世外桃源也激不起越瑞鹤的兴趣了。他铁黑着四方脸,吊梢眼因为神色不悦眼角平添几分狠厉。

“荒野蛮人。”他咬牙切齿骂道,随即又补了一句,“岂有此理!”

“殿下不必动怒。”福德闻言赶紧给主子排忧,“九山族人久隐于山中不出世,礼数教化于此等人还不及山中一株草药分量重。先帝也曾说过,九山族有族规,族人不可为帝为王,只这点就叫汉地九州、北疆七族多少帝王都对此族垂涎若渴。偏他们的根扎在九山,生死不离此地,这对我岳国大有裨益,故而先帝早就有言:可放任,可拉拢,可以礼待之,万不可生倾覆之心。”

越瑞鹤神情略显惊愕。他从未听过“九山族人不可为帝为王”这一说。

不过旋即哂笑一声,心道,难怪父皇要福德跟他一道上山。今日,倘若没有福德,想要九山女进宫恐怕还需周旋几回。这人要是待在九山不出,他自然没办法,如若进了宫,嫁与不嫁都由不得一蛮荒小族。

“先帝嘱托自不敢忘。”他沉声道,“此一行,你功不可没。”

福德赶紧勒紧缰绳,接着跳下马车跪在山路上,以额点地,语带惶恐道:“奴惶恐,为殿下效力岂敢邀功,今日奴屡屡造次,还请殿下恕罪,饶奴不死。”

今日几次出言提点这位主子,已是以下犯上,又在太朱堂未得主子允许擅自开口,虽说有功,但他深知这位大皇子的脾性,独断专行。如今能给他好脸色看,不过是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如若惹恼这位,哪天皇帝驾崩,第一个倒霉的便是他这个曾经“出言不逊、以下犯上”的老太监。

“事从权宜,如若无功而返,父皇定会震怒。”越瑞鹤望向几里地外隐现的庄子,“起来吧。”想到那个九不服,又是一阵头疼。这九山就没个正常人?

“谢殿下。”福德爬上马车,架马前行。

玄兔庄庄口的歪脖树上下挤满了听故事、看热闹的小孩儿。

树下,一位穿短褐的花甲老头拿着把打了补丁的蒲扇,盘膝坐在鼓凸出地面的老树根上,他脖子上挂着个巴掌大的粗布袋,枯枝似的手指时不时伸进去捏出两颗干果仁扔进嘴里,一边嘎嘣嘣嚼着果仁,一边讲着庄上老中青三代听了八百遍且能倒背如流还能默写的三族秘莘。

“我且来考考尔等,”老头的嘴瓢了似的,边说边往外喷干果渣滓,是以,他前面空无一人,只几只还未吃晌饭的鸡在地上啄来啄去,“岳国三大族,是哪三个?”

“盘踞岳国疆土三百多年的越家!”听过这一回十二遍的小孩儿抢答道。

“这‘盘踞’用的甚妙。”老头拿蒲扇一敲小孩儿的脑瓜顶,抬手扔了一颗果仁到张嘴等吃的小孩儿嘴里。

“菜啊爷,盘踞何意?”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问道。他年龄小,一副兴趣满满的样子,一看就是还未被老头的裹脚布似的故事荼毒的稚子。

“霸占之意,好比,”老头扇子一摇灵光一闪,“前日辰时庄主在某家用的早饭,早饭毕,庄主忽觉困乏于是睡了半日,晌饭依旧在某家用,晌饭毕,庄主又觉困乏……”

“于是又睡了半日!”一群孩子齐声道。

老头甚是欣慰地点点头,“庄主盘踞某家两日,某家米尽肉绝。此乃为盘踞之意,可懂?”

那四岁小孩儿懵懵懂懂地点头,突然眼睛瞪大,然后起身拔腿朝家里跑去。

“何故如此惊慌?”老头把扇子搭在额头看那娃娃跑的一骑绝尘,短胖的两条腿抡圆了跑,竟然跑出了残影。不禁感叹,此子骨骼清奇,甚好甚好。

“哦,庄主今日在他家吃晌饭。”一小孩儿笑嘻嘻道。

“哦~~~~~~~~”一群小孩儿心领神会地齐声拉长音。

“回归正题,谁知这第二大族……”

老头还未说完一个十岁上下小女孩儿抢答道:“这第二大族乃是我九山族!”

“有人就会问了,这九山族常年隐居山林,有何特别之处?”女孩儿旁边的孩子故作腔调地问道,她学的便是老头之前讲故事时自问自答的腔调。

“那可太特别了!”十几个孩子稀稀拉拉地呼应道。说完全都捧腹大笑。

“长生不老,容颜不衰,修仙问道,羽化登仙,上通神明,下管阴曹……这些九山族一概不会。”女孩儿模仿老头的语调挥舞着小手老神在在地说,“世人都传我九山族有一门术法名为炼兽。听起来没甚神通,但真见到此术法的人又都赞不绝口。说白了就是……”

“用过的都说好!”一群孩子嘻嘻哈哈地齐声道。

“叮铃叮铃……”一阵铜铃声传来,树上下的孩子们慢慢收了嬉闹声。

平安铃清脆的响声随着华贵的马车渐行渐近而越来越清晰。

“这第三大族,便是仰仗越家鼻息的外戚梁氏,右相梁琼空有经世之才,却连个像样的蛋都生不出来……”菜啊爷脸上早已没了悠闲自得的神色,一双眼睛盯着远道而来的马车,语气冷淡,“犬子无得,父母之过,将相无能,君之大过。”

前日,导致岳北十城、十一城被屠的守将,便是梁家第七子梁长盛,右相梁琼唯一的儿子,也是皇后的亲侄子,大皇子越瑞鹤的表弟。

“罢了,混然度日好过活得明白,来,随我唱《郊祀歌》。”

待马车临近玄兔庄,端坐在马车里的越瑞鹤便听到阵阵歌声。

稚嫩的童音穿透正午烈阳洒下的光幕,如泉水叮咚,如清风穿林打叶,空灵的声音遍洒九山之上。仔细听,隐约可闻其中夹着一道苍老的声音,听起来好似远古钟鸣,时重时轻,嗡嗡入耳。

“青阳开动,根荄以遂,膏润并爱,跂行毕逮。

霆声发荣,壧处倾听,枯槁复产,乃成厥命。

众庶熙熙,施及夭胎,群生啿啿,惟春之祺……”

“恭迎殿下!”原本严阵以待的将士在歌声中齐齐跪下。

歌声未停,余音袅袅,盘旋在玄兔庄上空。

九不服被四岁的小娃娃急吼吼地推出大门,非说屋外有恙,请他一观。刚吃过晌饭的九不服挺着圆鼓的肚子一摇三百地从门里走出来。

四岁娃娃信手一指,语带惊讶道:“你看那是啥!?”

九不服顺着那根胖指头看过去:“…………??”啥都没看见啊。

他转头找小娃娃,娃娃没找到身后哐当关上的木门差点拍他脸上。

九不服:“……嘿。”他浑不在意地笑出声,抬脚往外走,与正朝这边驶来的马车走了个对头。

“恭送殿下。”九不服摆出仙风道骨的模样,不卑不亢地拱手作揖。

“哼。”车架里传出一声冷哼算作回应。

九不服起身,两手背在身后。静立路旁等浩浩荡荡的队伍过去。

这时,位于第二辆马车里的福德打开车帘,露出一张白生生、开着菊花的笑脸。

“三日后再来叨扰道人。”

九不服脸色一沉。

车帘放下,福德收起笑脸,从车帘缝隙中望见了歪脖树下正在领唱的花甲老人。

那张脸,他见过四回。六十年前陪先帝初到九山,那时名叫菜头的青年刚过弱冠,是位游遍汉地九州、北疆七族的游吟浪人。彼时,胸前挂着干果袋子的菜头就坐在庄口那颗树下,给一群孩子讲故事,讲大千世界,讲俗世红尘,讲九州各国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前因后果。

晃眼三十年,先帝驾崩,他又陪当今陛下来此。

那年,年逾四旬的菜头依旧坐在那棵歪脖树下,还讲着那些故事,舔了北疆七族哪个全族尽灭,哪个龟缩不出……时隔三十年依旧是那副洒脱的模样。

如今他已垂垂老矣,看起来只有花甲年岁的老菜头依然坐在树下讲故事,孩子们换了一波又一波,他的故事换了一个又一个,世间风云变幻,庄子由大缩小,他依旧是他。

福德心生无限遐想,这九山着实奇的很。

山中无岁月,似乎山中人也忘了寿命几许。或许大道三千,有一道便是他九山的道;或许不贪恋权位,随心而为真能得长生也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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