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做兽的规矩

柴火在炉底烧得噼啪作响，时而蹦出几朵火星子，猩红的火苗贪婪地舔舐着炉底。热意透过炉壁传进炉里，融化了凝固在狼身上的黑汁。

腹部半臂长的血口早在第一次被煮时已然愈合，身上多处碎裂的骨骼亦在愈合，愈合时生出阵阵麻痒感，伏赢晓得那是骨肉再生的感觉。

那个古灵精怪的孩子不知给他吃了什么奇奇怪怪的药材，这两日腹中盘桓着一团烈火似的烧灼五脏六腑。他能感受到体内经脉更加强劲，有什么东西正缓缓地向内腑凝聚。

彼时在营帐里，睁眼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头狼时，他方知大难临头。本以为躲不过这一劫，不是死在大巫的法杖下，便是死在那头从山脚下石柱里蹦出来的狮子口中。

不呈想那狮子竟对他视若无睹，一径儿地与大巫缠斗，而向来无所不能的大巫竟被一根杵在山脚的石柱所伤。

更让他预料不到的是，他会被山中的小孩儿救下，小孩儿行事之诡异，更是让他惊骇不已。

他从不知，世间有种疗伤方法是煮。当被炸出锅的刹那，他以为他可以安心死了。很不幸，他没死成，炸出锅后几息工夫便凝固成碳。变成碳也就算了，还被接二连三的参观，他可是尊贵的图塔尔大王子！这些荒野蛮人怎敢如此不敬！

正当他气血翻涌时，天地间突然电闪雷鸣风雨交加，彼时他心中竟然生出喜悦，庆幸他终于可以脱离小孩儿的魔爪，痛快地跟着黑白无常去地府，哪呈想死都如此艰难……

想到救他的小孩儿，狼的眼睛里闪过幽深黯淡的光，昨晚他猜想那孩子是山中精怪。

但今早仔细打量一番，发觉那只是个普通的孩子，只是形似作风颇为古灵精怪。

伏赢闭上眼，耳边又响起她站在炉边大放厥词的样子。活了十七年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口出狂言。

“总而言之，你就从了我吧！”

狼从鼻腔里喷出一股灼热的气息。

如若不是看在她救了自己的份儿上，伏赢保证现在那女娃娃已是他腹中餐了。

他试着动了动，这浓汁箍得他极难受。动上一动便耗光了仅有的气力。粗重的气息从狼鼻孔里喷出，喷在铁炉上洒下两道白气，转瞬便消失。

即便眼下不得自由，伏赢心中仍惊喜不已，显然他现下已大好了。

他惊奇那些送入口中的药材，竟闻所未闻。这些药材使他起死回生，甚至能人肉白骨。

可他好奇又何止药材这一点。

山脚下那根不起眼的石柱怎会凭空跑出一头狮子？

大巫又是为何打不过一头狮子？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一切都令死里逃生的他匪夷所思。

艰难地转动脖颈，浓汁缠缴着他的皮毛，半晌他才转过头，得以让视线从田字窗间穿过去。

晨光洒在窗外荼蘼架上，玉白的花瓣近乎透明，清风一来花叶摇摇摆摆。枝叶稀疏处，隐约可见淡蓝的碎光洒下。视线透过枝叶稀疏的缝隙，瞧见对面四敞大开的厢房内堂里三个人正围坐桌旁吃早饭。

其中背对山洞的便是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孩儿。

初时，他从山顶坠落掉在一汪潭边，他只透过眼缝瞧见过那孩子一席衣角，只一眼他便认出那是上好的鲛绡纱。放眼整个汉地九州、北疆七族，鲛绡纱都是顶顶昂贵的衣料。整个北境王城也只有图塔尔一家可以享用，每年得来的鲛绡纱，父王都会尽数赏给母后，母后便会叫人赶制一件袍子与他穿。

如此昂贵的鲛绡纱，这孩子竟穿着漫山遍野的跑。

伏赢的讶异跟腹内那团愈发灼热的火一样，纠缠着他的五脏六腑，越想越令他讶然。

北疆七族里，若说哪一族有如此财力，除他图塔尔一族，在就是隐世不出的九山族。

难道，他逃命逃进了九山族的地界？

“嘿，你还醒着？我与你沐浴可好？”

曾对他大言不惭的小孩儿不知何时跑进了山洞，那副嫩生生俏丽丽的脸蛋忽地往他面前一凑，一股清淡的花草之气迎面扑来，伏赢立时屏住呼吸。

狼眼睁大，鼻尖耸动，吻部微启。

这娃娃，怎地生得如此精致？不过性情着实野了些。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小孩儿粉唇轻张，两排贝齿微露，下一刻——

“嗝~”

酱香肉包子的香味儿扑了狼一脸。

狼：放肆！竟敢对本王子如此无礼！

正在他怒气翻腾时，一直软嫩的小手落在他眉骨上，顺着向后轻柔地撸了一下。

狼：…………

“清洗一番，想来会是张好皮子，冬天做焐脚的狼皮毯子委实不错。”小孩儿顺摸着他的皮毛，一副垂涎欲滴的表情，一手托腮做认真思考状。

狼：……大胆！小儿尔敢！

不过是个总角小儿怎地如此残忍！

伏赢如遭雷击，现下他为鱼肉，倘若小孩儿真要将他做成张狼皮毯子过冬，他岂不是狼命休矣？！

思及此，伏赢深觉冲一个无知的山野丫头露出凶残的獠牙为下下策。思忖片刻，他动动脑袋，蹭了蹭小孩儿软乎乎的手心。如此一来小孩儿能否明白他的意愿。

果真，那张嫩生生的小脸上秀气的黛眉一扬，喜笑颜开地“哈”了一声，托腮的另一只手也落在了他头顶。两只手齐上，着着实实把他好顿揉搓。

作为一头狼，作为一头威武雄壮的雄狼，作为一头威武雄壮实则是图塔尔王子的雄狼，伏赢觉得如此被一个孩子揉搓，委实有失雄姿和威严。

复又觉得，这孩子还是十分好哄的。

“看你如此乖顺，毯子一事暂且搁置再议，”小孩儿欢快道，“且先沐浴，巳时与我一起到山塾上先生的课。在我九山做兽要有做兽的规矩。诚然，懂进退，上进好学，做个上知天文下知地理的兽十分重要，但我以为懂得帮主人打掩护逃个课也是顶顶重要的事。当然这些都须你常学常练，方可成材。”

如此成材之道，伏赢简直闻所未闻。不过通过小孩儿这番话，他得到了一个重要的信息，这里果真是九山。先前他重伤迷迷糊糊时也曾听过这个字眼，只是不能确信。现下想想，逃进九山比逃进岳北十二城或者岳明城这些地界要好得多，至少不会轻易落入大巫手中。

“夏日祭后，待你吃了扶桑果，你我灵智互通，便不用这般我同鸭讲了，到时你想什么我也是知晓的。”

狼：岂有此理！本王堂堂图塔尔族大王子，当狼就算了！何来“鸭”之说！无耻小儿！猥琐至极！

“诶？你这般喜怒无常可不是好。你们做兽的，得忧主人之忧，乐主人之乐，怎可这般动辄就龇牙咧嘴……像山里那些红着屁股喜怒无常的老猴子……瞧瞧！与老猴子一模一样，咦？难道你与那猴子有血缘关系？”

狼：！！！！！！

“嚎——”

伏赢的怒火简直要将山洞炸成齑粉，将眼前这个胡言乱语的小孩儿活埋了才算完！

炼丹炉正上方倒挂的冰虫和碧玉蛇吓得绷直身体，像根棍子一般动都不敢动。

九妤则呆立炉边半晌没声响，半晌后，她脸上忽地划过惊喜之色，两手齐上又是好一通揉搓狼脑袋。

“哈！我果真是大器晚成！如此威武的兽，甚好！甚好！”

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