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0章 64、谈判

痕迹检测结果出来。项天歌与陆水没有直接的肢体接触，不存在推攘。陆水被认定是自杀。项天歌洗清嫌疑，无罪释放。

离开公安局是下午五点。天色已暗了，城里下起雪子。打在人脸上，是叫人警醒的冰凉。

项天歌没有做耽搁，也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回家取车。前进十一。电源满格，蓄势待发。

博世大灯，刷然骤亮，照耀漫天雪子飞舞。项天歌脚踩油门。前进十一如一只无声的猫，疾速驰向北山的方向。

越往山顶，雪下得越大。路上已积起薄薄一层雪。好在没有结冰。

过了北山山顶，道路就没了照明。周遭黑暗而寂静，只闻雪片簌簌而落。项天歌打开辅助驾驶系统。ai对路况进行实时监测，帮助车辆平稳走过盘山公路的一处处弯道。

穿过山谷再上山。通往安乐寺的道路，更加的曲折，也更加冷清。

雪下得更大了，连雨刷都刷不开繁密的雪片。但前进十一并没有减速。自主研发的辅助驾驶系统与高配置夜视仪密切合作，跋山涉川，如履平地。

不久之后，前进十一来到安乐寺的山门。项天歌将车泊在了拱桥边的林荫中，徒步向安乐寺走去。

过拱桥，至寺门。路上已积了齐脚踝的雪。项天歌的皮鞋进了点雪，脚心透凉。他裹紧大衣，踏上阶梯，叩响了朱红色的大门。

大门倏然而启。

门没有上栓。仿佛是在等待来客。

项天歌推门而入。寺院清冷寂静，也没有灯火。如果不是雪光映照，几乎看不清周遭。

时近年尾。临时工多已下山。此时还留在寺中的，除了方丈，也就剩几个抛家弃子的和尚。

项天歌站在佛殿前的庭院中，静静听了会儿雪落。

在那簌簌的雪落声中，他听见有零星的人声，还有细碎的脚步。是从西北传来。

项天歌很快想起，陆水的日记里，她说她住在寺院的西北角。

项天歌举步朝那里去。

西北角的朱墙，有个不起眼的小门。小门上了锁。项天歌微微皱眉。脱下西装，撂起衣袖，踩墙翻越。落地时动静不小。

人声和脚步声不见了。周围只闻雪落。

项天歌站定脚跟。朱墙之后，是另一番天地。如陆水所说，亭台楼榭，玉柱雕梁，还栽了一院的银杏。此时满树戴雪，皑白晶莹。

银杏林的尽头，有一排双层瓦舍，青瓦白墙，古朴而雅致。隔着夜幕，窗扇中透出白炽灯的冷光。

项天歌抖落一身雪片，又披了外套，向灯处走。

门扇是闭合的。贴耳上去，也没听到声音。项天歌伸手一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扑面而来，是一股书卷和尘埃的气息。放眼望去，屋里有约摸二十排墨色的书架。书架上堆放着厚重的经书。

近门有几个矮柜，挂着“检索处”的牌子。检索处后方有扶手楼梯，通向二楼。项天歌上二层。二层也全是书架，但没有开灯，也没听见人声。

他又走回一层。一层亮着灯，却也不见人。尽头有一间阅览室，沙发矮几，还有旧式的煤炉，架着一壶水。

项天歌走回到书架之间，信步朝一排书架走去。那架子上都是《大正新修大藏经》。他抽了一册，入手沉重。信手一翻，映入眼帘一句“既曰现生，焉得无灭”。

他正要细看，忽听背后有人说：“项董事长原来也对佛法有兴趣。”

项天歌猛然回头。

额高而方正，鼻挺而长直。面相是好面相，只是那脸上布满褶皱。眼尾下垂，盖起他重重的心事。

眼前之人出现此地，情理之外，意料之中。

项天歌嘴角微微一勾。

他将佛经合上了，小心翼翼放回书架。接着转过身来，正了正衣襟，朝他伸出一只手，目光如炬，直直盯着他。

“幸会……大老板。”

曲进步瞳仁一缩。

又迅速地平静下来。

他穿着工作服，推着小推车，模样像图书馆管理员。

“董事长说笑了。我哪里是什么大老板，不过是个老会计。一辈子都是帮人算账。”他戴着手套，将一册经书放归书架，“眼下呢，连会计都没的做。逢年过节，无家可归，只好来这山寺做做义工。”

项天歌眼眉微弯，语气带上讽意，“有大老板你这样的施主，这小破庙真是蓬荜生辉。”

曲进步沙哑地笑起来。冷风灌进来，带过炭火的味道。他被呛得咳了两声，咳停了问：“史顾仁告诉你，我在这里？”

项天歌摇头，“我跟史总不熟。”

曲进步轻轻叹息了一声，“我早该料到，你把邹金牙拢至麾下，史顾仁就靠不住了。可惜我无人可用。史顾仁是个有本事的，偏偏就成了你的人。薄清波又是个不顶事的，新锐的大权居然旁落，全到姓史的手里——哦，他还把新锐也卖给了项董事长。”

“新锐的财务是独立的。史总也不是我的人。他只是做了一个负责任的公司高管应该做的事，冻结不法资金，顺便跟股东打声招呼。”项天歌语气淡漠，“至于收购新锐，是我一手促成，跟史总没什么关系。”

曲进步轻轻摇头，“终归是我失策了。史家这孩子，跟你一样，也是我看着长大，看着成家的。我把他老婆孩子送去美国，没料到他还是背叛了我。”

项天歌抿唇道：“背叛谈不上。总归他有个表哥坐了那么多年牢，史总的政治觉悟，肯定比大老板您要高些。”

“‘大老板’。”曲进步捕捉到这个词，“所以，你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项天歌拢起袖子，不搭腔。

曲进步拿抹布，抹了抹书架上的灰，问：“刚刚？”

项天歌冷冷觑着他，“那要更早一点。”

“更早一点。有多早呢？”曲进步对这个问题，仿佛是十分好奇，“让我来猜一猜。房文英请你吃饭，跟你说了许多关于我的事情。”

项天歌摇头，“房董事长确实待我很好，但她绝少谈及您的事。”

“那么，也有可能，师范师傅出家的时候，你过来观礼了。”

项天歌面色微沉，“他什么都没有说。”

曲进步笑了，他脸上的皱纹挤出愉快的形状，“你是不是想问，师范师傅在哪里？毕竟每次你上山，都会特地要见见他。”

“那你真是高估我的修为了。我从没打算学佛。”项天歌说，“我今天来，不是为了见他，是为了找你。”

曲进步笑起来，“不错。不错。我是在这里等你。我还特地给你留了门。你比我想的，来得晚了一点。当然了，董事长公务缠身，可以理解。但你毕竟来了。不仅来了，而且没带任何人来——你看，这就是我们的默契。”

项天歌止不住冷笑。

曲进步推着小推车往外间走，“项董事长，快过来坐坐。我给你泡茶。”

他领着项天歌朝书架的尽头走。

藏书室走到头，有一个阅览室，里头烧着火炉。炭火的味道是从这里传来的。

曲进步将窗户关得更紧。风小了些。可是炉火的气味更重了。

他在火炉上烧水，又寻来一只搪瓷杯，往里头添了茶叶。

“持柔法师说，董事长最爱北山产的绿茶。那你可来对了地方。我们庙里的茶叶，都是自己摘，自己炒的。茶叶就长在山坡上。你开车上山，路上那一片就是。”

水开了。曲进步将热水注进搪瓷杯。热水将茶叶泡开了，滚滚一股茶气。

项天歌没碰茶盏，“大老板请我喝茶，看来是要跟我谈生意了。”

曲进步微笑，“项董事长那里，有我想要的。我这里，也有董事长你想要的。我们之间，是有的一谈的。”

隔着氤氲的茶雾，项天歌看向曲进步。

他语气如冰，“你以为，我当真会跟你谈？”

曲进步：“不跟我谈，你一个人跑来，在这里陪我喝茶？”

项天歌脸色铁青，语气生硬，“坦白从宽。你是华前的总会计师。交出华前原始账目，配合司法机关的调查。我帮你请律师争取减刑。”

曲进步笑出了声。他站起身，往火炉中添了几块炭，又从水池处又接了一壶水，架在炉火上。

他忙完，掸了掸手，坐回项天歌对面。

“我知道，项董事长今天来，是想来查华前的账。没问题。华前这十多年的会计凭证，原始账目，我全都可以给你。但在我给你华前的账本之前，你要先把新锐账上那剩下的一百个亿，走完付款流程。”

自施万接手，新锐全部账务便处在冻结状态。新锐美国尚有近二十亿美元的待付货款，约合人民币一百三十亿元。

曲进步说：“我也不是要贪施万的钱。新锐那一百个亿，是华前从先锋那里融资得来的。陆国岑是个什么人，项董事长跟他做事，自然比我清楚。先锋怎么融来的两百亿，项董事长也比我清楚。既然是先锋的钱，干什么还跟他客气呢？陆国岑打如意算盘，让我帮他捣腾资金。现在托项董事长的福，他人没了，那你说钱怎么办呢？总还是要往美国走的，是不是？”曲进步说着便笑起来，“他不要这钱，项董事长不会想着，归还国家吧？”

项天歌面露讥讽，“那怎么办呢？我可不缺钱。”

曲进步低头，用茶盖拨茶水，“施万是不缺钱，新锐也不缺钱吗？项董事长是不缺钱，董事长夫人，难道不缺钱吗？”

项天歌眉心一跳。

他随即冷静，“新锐受华前案牵连，现在已经被立案。账上的钱动不了。”

曲进步说：“钱是动不了，可是也跑不了。以后新锐就是施万旗下品牌，银行抢着借钱，还少这几个亿么。”

项天歌不做声。

曲进步微微叹了口气，“项董事长还是信不过我。可是，天河，你好好想想。你管我叫一声‘大老板’，这些年，我吃了什么山珍海味，穿过什么了不得的名牌？凡在中国开厂子做生意的，哪个不是穿金戴银。我又真正得到过什么？我一个糟老头子，半只脚跨进棺材，给我钱也花不掉，我能为自己要得什么？——不全都是为了项项吗？”

他说到这，又咳嗽起来，一咳就咳得双眼通红。他抱着手，身子佝偻着，形态显老。可他那双发红的眼睛，锐利得可怕。

曲进步说：“前些天，我把项项接过来，安顿在寺里。和尚给她送饭，她也不吃。瘦得不成样子，一双眼占了半张脸。女儿啊，真是不能跟错人。跟错了人，就毁了半辈子——你知道她跟我说什么吗？

“她一边哭一边跟我说，‘小叔，我跟我最恨的那个人有了孩子。我该怎么办？我要拿掉这个孩子吗？’

“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她好呢？拿掉，还是不拿掉？”

项天歌瞳孔巨震。

他嘴唇颤抖，喉结翻滚，“你说她……说她……”

曲进步停顿片刻，让他消化信息。

“追查到底，玉石俱粉。不仅先锋、华前全都倒掉，新锐也不可能独善其身。你查了华前一本账，就还得查那一堆供应商的账。查了一家供应商的账，就得查前边十家的账。这要有多少公司受牵连？这要跟多少权贵结下仇？做生意讲和气。你跟人动刀子，就不怕有一天刀子捅到你身上？

“你已经把陆国岑搞倒了。不要再追查华前的账目。让华前就此破产。这样，新锐就不用受牵连，先锋那一百亿，就可以顺利打到新锐美国的账上。那时候，项项在美国，可以整振新锐，她可以实现她的梦想。而你也可以飞去美国找她。多好啊！你们一家三口，在大洋彼岸团聚。”曲进步语重心长，“天河，你要明白，我今天这一番安排，都是为了你和项项啊——你肯听我一句劝吗？”

水又开了，咕嘟嘟冒热汽。壶眼发出尖锐的鸣音。

在那刺耳的鸣音中，曲进步那双发红的眼睛，便如鹰隼之眼，直直钉住猎物。

“好好想清楚，再回答我的问题。毕竟，回答错一个字，搭上的就不只是一条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