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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相谈甚欢

秦淮河边,光头男子开口向庆文询问着,一旁,年轻一点的男子倒也叹了口气: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便只是残句,却也已是登堂入室的大家气度了……”

庆文看着那诗词,随后笑起来:“呵,残句。”他摊摊手,“不懂诗词……”

“这小子不实诚,否则今日可得几首好诗……”

话是这样说,但如今写诗写词,作者偶得残句是寻常事,两人倒也不再多说,随后谈论起那书法来,这是相当专业的领域,诗词写出来也可以说是别人的,字却不能说是别人早已写上的,况且上面好几种字体自成一气,已然形成系统,两人都是此道大家,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的门道来。

对于他们这种书法大家来说,一笔笔的汉字自有其魂魄筋骨,这些炭条写出来的字迹或许还到不了成大家的程度,但也已经显露出足够的功力了。一如聂云竹的观感,这年月谁也不可能认为会有人在家专门练习这种笔法,能以炭条写出这等字迹的人,书法功力自然还是往上推测的,特别是那几种之前未有见过的字体,对于他们来说,更是有着难以言喻的价值。

最后那看来如方块的斜黑体或许仅仅是有新意,却并没有多少参考价值,只如高深一点的顽童游戏。然而书写那“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的宋体与瘦金体,却实在是让两人觉得赏心悦目,大有门道。

这两种字体本来就是宋朝时方才出现的,武朝轨迹与宋朝类似,文人众多,儒学高度发达,求新求变的过程中各种创新都有出现,而这两种字体无疑是既具有创新而又最符合当代人审美的成果。

超前时代一步的是天才,超前两步,往往就变成了疯子,这两种字体恰恰是站在了时代的基础上,而看来又像是由量变达成了质变,做出了完美突破的成果。庆文写的时候或许没有主动想太多,顶多不过是为说明问题而给人一点惊艳而已,只是以他的思维方式来说,就算没有主动去考虑,各种复杂的权衡也是在潜意识中就已经做完,过滤出一个最简单的结果而已,这些文化方面的东西无所谓一味藏拙,而他最后那“不靠谱”的斜黑体,也恰到好处地能证明他平日里就爱瞎捣鼓这些看起来有趣的东西,既能保持宋体与瘦金体的那种冲击力,又能将这种惊艳与冲击变得自然,不至于只是一味的尖锐。

至于随后两人探讨书法之时,庆文则大多时间保持沉默,只偶尔说几句自己知道的关键点,这两人是真正的大家,基本功比自己要扎实得多,自是少说多听藏拙为上。他这些日子无聊,也在提高书法能力,偶尔听得一两句,也觉得大有裨益。

若是普通才子学人之流,怕是不可能得到两人这样子的教导,当然,两人若以教学的态度,大抵都是以针对性的讲解说给弟子听,普通学子听得太多,反倒无益,只是庆文本身的归纳、辨别、整理能力超强,对两人这方面的渊博也只是佩服,不至于崇拜或盲从,听听倒是无所谓了。

对于书法的这番议论持续了大约半个时辰,几人偶尔拿炭条在白板之上写写画画,手上已然黑成一片,随后到河边洗了手。光头男子与年轻一点的男子这时候倒不说炭笔与毛笔笔法的事情,以庆文展现出来的水准,只是在小小书院中做些革新,已经无需他们来提点。当然,若是想要推广出去,那必然还是有问题的。庆文拍了拍手,随后甩着手上的水滴,随口说道:

“其实木炭写起来确实差了,过些日子倒是打算去弄些石膏,看看做几支粉笔出来用,到时候把木板刷黑,上面的字迹是白色的,比这炭笔字要清晰,擦洗起来也简单。”

“石膏?”年轻一点的男子疑惑道,“那粉笔又是何物?”

“将石膏以火煅烧之后,加水搅拌,然后在模具中凝结成条状,当可以用来书写,比起炭笔不容易模糊,手上也不至于脏成这样。”

武朝这时,石膏石灰早已有了,年轻一点的男子想了想,随后点头:“倒是没错,那石膏煅烧后,确可用于书写……呵,此事倒不用另找他人了,你若想要,老夫可吩咐人制造一批与你便是,倒不知具体大小形状有何要求,另外,可还有什么要注意的。”

年轻一点的男子家大业大,庆文是知道的,既然开了口,自然也不推辞,当下比划一番粉笔的样子。制作粉笔的工序本就简单,即便没有刻意去做,一些石灰窑中结出的硬块也可勉强用来写字,要说的地方倒也不多:“可以叫匠人多试几次,或者掺点粘土之类的杂质,能尽量找个最适合书写的配比出来就最好了。”

“此事老夫自然省得。阿贵。”年轻一点的男子每日出门,两男两女的四名跟班总是在附近的,此时叫来旁边一人,“宁公子的说话你也听到了,回去之后,便将此事吩咐下去。”那人便躬身称“是”。

“呵呵,方才一直论字,茶倒是凉了……”

先前三人手中拿着炭条,泡了的茶自然不好去喝,这时候时间稍晚,也没了多少下棋的心思,几人在那茶摊坐一会儿,年轻一点的男子的丫鬟便又泡了新茶来。那白色木板还放在旁边,话题自然也仍在字上打转,不一会儿,光头男子点评起如今一些书法大家的风格,他本身书法也是既是擅长,一路点评,信手拈来,顺便将年轻一点的男子的字也调侃一番,年轻一点的男子便也笑骂出来:“隶书、狂草,老夫或不如你,若论正楷,你不如老夫远甚。”

光头男子笑道:“这便是术业有专攻了,明公整日以君子之道训人,楷书若差,未免失了信服力。只是单为训人方便便将楷书练至如此境界的,明公可为史上第一人了……”

如此玩笑片刻,光头男子想想,转开话锋,“……不过,见立恒这字迹,倒是令老夫想起一人,此人倒也为我秦氏本家,颇有才华,早年在东京之时,曾以行卷投于老夫,才气谈吐都极为出众,并且写得一手好字,其风格章法,倒也与立恒这句‘三山半落青天外’的风格类似,得颜筋柳骨之妙……只是他当年字迹尚未脱窠臼,如今倒是不知如何了。”

庆文眼角微微抽搐,另一边,年轻一点的男子倒笑了起来:“秦公所言,莫非是今任御史中丞的秦桧秦会之?”

光头男子点了点头:“便是此人,早几年辽人南下,曾将他一家擒去,不过此人也是有勇有谋,深陷虎狼之地,仍能与辽人虚与委蛇,前年,辽人攻山阳之时趁机携家人南归。哦……如今他已是御史中丞了么?”

“月前邸报之中已传来此事。因有南归之事迹,他如今颇受重用,特别是在危难之际仍不忘发妻。据说当时在辽国,辽人本欲将其妻扣留,两人煞费苦心演出一场好戏,方得以同行南归,逃亡途中被辽人发现,也是几名忠仆拼死殿后方得逃脱,可见御下有方……唉,也是前线战事不利,他此等事迹,更是显得珍贵。不过,如今朝堂之上,倒也并非一味的赞赏,对于他南归之事,怀疑也是颇多的,认为此事可疑,怕是另有蹊跷……”

光头男子想想,摇了摇头:“此事也难说,不过毫无根据随意揣测倒也并非君子所为,据老夫当日所见,此人品性端方,为人中正大气,忧国忧民,绝非是装出来的,今后如何,且观其行便是。呵……说起来,会之老家也正在江宁,他今后若来,立恒倒可与之一见,说不定倒可有共同语言……”

庆文眨了眨眼睛,随后有些复杂地摸了摸鼻子,过得片刻,终是笑了出来,敷衍式的点了点头。

光头男子与年轻一点的男子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妥,年轻一点的男子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望向庆文:“不过,立恒如此才华,莫非真无半点功名之念么?”

纯以时间说来,庆文与两人的来往并不算长,如同年轻一点的男子所说,不过是下下棋聊聊天的如水之交,只不过这类文人嘛,大抵都有忧国忧民的念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或是习得文武艺售予帝王家,都是毋庸置疑无需去讨论的事情。如今看来光头男子每日不过悠闲下棋,年轻一点的男子也是个富贵闲人的做派,但其中必然也有复杂的缘由。

从这些时日的接触,到中秋的水调歌头再到这时的文字粉笔之类,种种种种,对他们来说,庆文有才学的事情已经无需讨论了,接下来的疑问也就明确起来。如同往日光头男子偶尔叹息他为一赘婿未免可惜,其实更多的只是叹息而并非疑问,但这时候的这次提问,意义却并不相同。

这一下午的对话,字里行间,庆文想要否认掉才子之名的意图很明显,看来并非是开玩笑或是随口敷衍。世间哪有人真的没有半点功名之念的,总该有点什么隐情才是。而这两人的身份都不简单,年轻一点的男子既然以这样的态度问出这句话,实际上已是真正动了惜才之念。这已经是……打算动手帮忙的态度了。

秋风萧萧瑟瑟地自河畔吹过,抚动了柳枝,光头男子举起茶杯,缓缓地吹动着杯中的茶叶,目光抬起来,显然也在好奇着庆文的回答。感受到话中的涵义,庆文淡淡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样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不过……有些事情倒的确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声也好,功名也罢,不愿去碰。这个……是真的。”

“嗯?”“我知道这样说出来或许没人信,不过……有些事情倒的确不想去做。才子也好,名声也好,功名也罢,不愿去碰。这个……是真的。”

庆文语气淡然,然而话语中蕴含的说服力毋庸置疑,他是认认真真地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没有什么勉强,没有什么苦衷,真诚而坦荡。他此时看来不过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曾经又是呆呆板板的文人,若是之前的那个书呆子,在光头男子年轻一点的男子面前怕是连说话都会结巴,然而此时此刻,他一身的气质却绝不能让人忽视,配上这副身形,看起来是超然洒脱,不拘于物。若这气质是在一名四十五十的中年人身上,那便是成熟稳重,渊渟岳峙,语掷千金,不容置疑。

也正是这样,他这回答才更让两人疑惑。对于年轻一点的男子这样的人来说,能够问出这句话来,蕴含的意义也绝不简单,况且以如今的这种来往方式,年轻一点的男子也并非是与他做交易,需要他报答什么,若是一般的人,或许会脑袋忽然傻掉为了傲气或是什么推辞,但庆文又绝非这样的愣头青。对方的疑惑当中,庆文有些无奈地苦笑起来。

“呵,我也明白此事让人疑惑,只是……”他轻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两位或许不知道,几个月前头上曾经挨了一下,昏迷数日之后方才醒来。前事已然忘得七七八八,功名之事,眼下确实很难上心,至于与一帮才子流连青楼画舫,吟诗作赋得女子青睐,也实在提不起太多的兴趣。倒是学堂里的那帮孩子,让人觉得有趣,偶尔给他们说个故事,吵吵闹闹,要不然来这河边,下棋喝茶,倒也觉得自在,脑袋里,有意思的想法也有一些,或许可以慢慢来,如今这生活,我是满意的,至于些许白眼,那又何必去管他。将来怎样,到现在还想不清楚。只是明公好意,在下也确能理会。”

他拱手一礼,点了点头:“此事,铭记在心。”

这段话说起来自然有真有假,只不过当然也不可能把实情说懂了给他们听,将这等心情与脑袋被打失忆的事情挂上钩,一推二五六反倒是最好的办法。这理由无需再做解释,自然合理而又不用给对方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多余感,只是自己这边出了这样的问题而已。

果然,这话说完,年轻一点的男子光头男子二人都有些疑惑,庆文便又将失忆的事情说了一遍,对方才都是一脸的恍然,年轻一点的男子摇头笑了笑:“想不到竟有此事。”只当他失忆之后,想法有些古怪。

随后年轻一点的男子也不再提起那些事情,喝了一杯茶,庆文拿起那白板和木炭,告辞转去豫山书院。待到那身影消失在远处的路口,年轻一点的男子方才叹了口气:“没想到有此一节,被那样一打,倒打出个淡泊心性来,年轻人之中,有此等心性者,确是难得,只是那一身才华可惜了。”

光头男子笑着喝一口茶:“他如今不过二十出头,日后变成怎样,现在怎说得准。以他的才气,该遇上的事情,避也是避不过的。只是看今日之事,有些事情,倒是令人担忧……明公,立恒此人,太过务实了。”

年轻一点的男子皱起眉头:“你这一说,事情倒也的确是如此。看他的诗词随手书就皆是佳句,偏对诗词之道,却是毫不在意,呵,明月几时有,自挂东南枝……书法也是信手拈来,如此多种,竟也都能达到如此高度,平日里怕不过是当成消遣而已。这些事情,在他眼中竟还不如那粉笔来的有趣……”

光头男子点点头:“务实本为好事,可若太过务实,直来直去,日后怕也有麻烦……虽然立恒此人也颇懂趋利避害之道,但毕竟年轻气盛,有些事情上,还是颇为高傲的。他不愿去敷衍那些学子的考验,推了邀请,在你我面前,却并不多做掩饰,大抵也是为此……”

他想了想,随后笑了起来:“此事无须多想了,我等不过以棋会友,操心太多,未免过分,既知其想法也就是了。今后事情会如何,且看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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