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那个面馆（一）

（壹）萧东

那个面馆，开在隔了玫瑰雨夜总会一条巷子的地方。

面馆不大，几十平方的店面放了十来张桌，从厨师到伙计，面馆老板全要做。

老板名叫萧东，三十多快四十岁的样子，戴着个瓶底厚的眼镜，眼镜腿金属材质生了绿锈，样式老旧。他内向不爱与人交流，好在人好踏实，一碗面良心价，铺在面条上的肉片，比其他家的面馆多，味道也好，生意也算过得去。

就这个面馆，有米筱花和程棣最幸福的回忆。每个雨天，米筱花准会去那里吃一碗面，坐在从前的位置，幻想着程棣还是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

去得多了，萧东就注意到了她。

天稍微阴沉下来，他就会抬头张望窗外的街道，看有没有个身材中等，举着黑伞的女孩。

［女孩］。他还想起来，他有个女儿，应该快十岁了。他知道，她在宁城的中心小学读四年级。

六七月份，是梅雨季，也是台风季。这天，雨下的哗啦啦大，风有五六级，把街边的梧桐树叶打掉不少。天也渐黑，这种鬼天气，顾客很少，他便打算提前打烊，去店门口翻过停止营业的牌子，打扫起卫生。

“笃笃…笃笃…”

萧东听到玻璃门被敲打的声音，抬头，看到了这个女孩，她就站在门外，举着黑伞。白色裙边溅上了许多泥点子，额头的刘海滴着水。

他愣了两秒，把扫帚倚在墙角，去给她开门。

“打烊了。”他告诉她。

“哦。”米筱花听到，脸上顿生失望，又见他没有着急把门再关上，提出个请求，“我特意过来的，能不能，再卖我一碗面？”

“哦。”萧东想拒绝她，可看到她雨中落魄的样子，一定又冷又饿。

“那，那你进来吧。”他不忍。

“谢谢，谢谢您。”米筱花向他感谢。

萧东又愣了，教他回想起从前，十年前，对，十年了，那时候，有好多人在感谢他，说，谢谢，谢谢您。

“要吃什么？”他问她。

“普通的鸡汤面就好。”她答。

“好的。”萧东回到厨房洗了手，重新开了火，从铁桶舀出一大勺白腻的高汤。

街上其他的店铺陆续灯灭，只有这面馆依旧光亮着。米筱花坐的位置，能看到不远处曾经是玫瑰雨夜总会的建筑挂的霓虹灯换了名字，在风雨中忽明忽暗。［天堂人间ktv］。

快一年了，没有见到你，快一年了。程棣，你在天堂好吗？

多想，多么想，你能在我旁边。

你说过，圣诞节前你就会回来。

米筱花低下头，右手不断抚摸起戴在左手的银戒，转了一圈又一圈。

“您的面。”萧东打断了她的思绪，把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放在她面前，有鸡腿，青菜，卤蛋。

“谢谢。”

“这是我自己做的腌菜，尝尝。”他把一小碟辣油萝卜干放在面碗旁，尴尬地对她笑。

“谢谢。”

米筱花拿起筷子，吃起面。鸡汤面细，极入味，她吃下几口，不自禁想起程棣，他其实叫韩亦。鼻酸，心疼，眼热。豆大的泪珠止不住掉落在鸡汤面里。

为什么，最后一面都不叫我见。

为什么，你说话不算话。

为什么，你要做警察。

面条含在她嘴里，根本再无气力去咀嚼，泪珠啪嗒啪嗒掉个不停。

萧东把餐巾纸递给她。

“谢谢。”

她不愿把自己的心情分享给无关的人，爱情，只关乎两个人。

“哭完心情会好的。”

他默默走开，拿起拖把继续拖地。

这个女孩子，一定是受了什么委屈，应该是失恋了。不然为什么她总是一个人来，没有男孩子陪她，哄她，逗她开心。她哭，是应该的。

萧东只能想到这一处。再继续想下去，他叹气，幽怨。因为他也有委屈，深入骨髓，伴随一生的委屈。

鸡汤面始终是无法吃下去，她把碗推到一旁，放下筷子。胳膊趴在餐桌上，整头埋在臂弯里，放声哭泣，她想哭个彻底，哭个天崩地裂，海枯石烂。

她想他，想到心疼到不知何为疼痛。

她念他，念到不知今宵是何日。

这是不可能忘却的，爱情对于每个人来讲，只有那么一次刻骨铭心。

“再哭下去，面坨住了。”萧东收拾完店铺，墙上的时钟铛了十下。

“对，对不起。”米筱花的手臂飞快地抹干眼泪。

“多少钱？”

“十二。”他说。

“哦。”

她拿出一张二十元的递给他，他找给她一张五元和三张一元。

米筱花撑起黑伞，消失在有狂风的雨夜中。

萧东去收拾她的餐桌，满满一碗鸡汤面，她几乎未动。

哎，他又叹气。

网络中的抖音app出现一段视频，是萧东在做拉面的视频。有人捧，有人踩。上传视频的顾客没有恶意，他只是想分享，分享自己曾经吃过的一碗面。

萧东买了女儿爱吃的水果，在小学门口等。他有多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了，十年？

十年了，他没有见过自己的女儿，但他见过照片，一岁的，二岁的，五岁的，十岁的，他的前妻不让他见女儿，还好，她没有绝情到，不给他看照片。

他就坐在校门外的石阶上等，等放学的铃声响起。

他遇到了自己的前妻，十年没见，老了十岁，打扮却时尚了许多，看外表样子，或许比十年前，状态更好了。他知道，她再婚了，还生了一个儿子。

前妻见他一如从前，穿的灰色衬衫还是她曾经买给他的，袖口磨破露出好几处线头。

“你来做什么？”

“我来看看女儿，给她带点水果吃。”

“你走，赶紧走，想让女儿知道她有个从监狱里放出来的父亲？”

萧东再次愣住了，如果不是在公众场合，在自己家里，他会双手蒙住脸，让凄凉慢慢消化。

“我只想看看女儿，我不和她讲话，就远远，远远看一眼。”他解释得很卑微，放下了男人的自尊，以及父亲应有的权利。

“我劝你快点走，女儿根本不知道你的存在。”她推搡起他来，原本得体时尚的少妇瞬间成了泼妇，力气大得惊人，“她不需要知道，她有个人面兽心的父亲。”

萧东哽咽了，他不想在公众场合和人起争执，可怜的男人卷缩在角落，听她的耳提面命。

“我们夫妻一场，你知道的，我不是，我是被冤枉的。”

“被冤枉的？谁会冤枉你？好好清白的女学生会冤枉你这个数学老师？人民的警察会冤枉你？十年的牢狱冤枉了你？”

她不相信他，她只信事实。“如果希望女儿好，你就快点离开。”

萧东没有继续辩解，把手中的水果递给了她。“一点水果，拿给女儿吃。”

“行了，行了。装什么父爱。”她接过水果，白眼撵他。

他回头最后看了一眼校门，走向了远处。

他甚至没有想着躲在附近的某一棵大树旁，某个墙角，偷偷望女儿一眼。他害怕，害怕女儿会发现他的存在，给她带来烦忧。眼角，有些湿润，叫他看不清前方的路。还差点被人行道凸出的石块绊了一跤。

十来岁的小姑娘从校园里活蹦乱跳地出来，见到母亲手里提着袋水果，问，“妈，什么好吃的？”扯过袋子就扒拉看。

“刚才那个叔叔是谁？”

“哪个叔叔？”

“就那个啊，刚才我出来，看到你和一个叔叔在聊天。”

“问路的。”

“哦，今晚吃什么？”

“吃鱼吧，吃鱼聪明，你弟要补脑，你也要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