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病了。
一开始只是咳嗽,浑身乏力。
上秋开始,一整个冬天都没好。
一到夜里就盗汗,上气不接下气。
小染快七岁了,今年九月原本就要上小学了。
她早熟,但胆子很小。
担心也不敢说,只会用小手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眼睛骨碌碌的,常常充满泪水。
我心疼地抱着她,我说,妈妈不会死。
就算死,也不会想你外公外婆那样,妈妈会跟你好好道别。
我想,小染之所以也变得那么会骗人,肯定是因为像我。
因为这句话说完,我突然就吐出一大口血,昏倒在孩子面前。
我被福利院的老师送去了医院,诊断为肺癌。
医生说,准备化疗吧。
我手里还有一百多万,但那是我给女儿留的读书的钱。
我不想动。
我问医生,还有别的方案么?保守治疗也行,我只想尽量活得长久一些,我想,再陪陪小染。
陪到她哪怕能够再坚强一点,就能够多一点独立自主生活下去的希望。
医生说,你可以去市中心的大医院问下肺移植的方案。
现在这个技术,国内还不是特别成熟,但如果你愿意当志愿者,或许能有一线希望。
离开医院,我去了宣城远郊的一处墓园。
我给自己选了一块地,面朝东方大海。
我这一生,短暂却已足够绚烂。
爱情亲情皆有相依,酸甜苦辣都有尝过。
我以为,人生不过短短,再苦苦不过我的前半生。
直到我在墓园里偶遇了周栋青。
他一个人回宣城,带着一捧小小的棺木。
他告诉我,儿子没了。
在海边游泳的时候,溺亡,遗体都找不到,只有一些衣物。
我一动不动地站着,眼泪都没有一滴。
周栋青红着眼,请求我原谅。
我说:“没关系,我让他缺失了七年的母爱。活着陪小染,死后,我去陪她弟弟。”
说完,我就昏倒了。
周栋青抱着我往医院去,我虚弱地靠在他身上,一路都在咳血。
他哭着求我,不要把这样的遗憾留在他面前。
不要连一个弥补的机会都不给他。
不要让他到死那天,都没有资格去面对我和孩子。
我说:“姐夫,你想多了,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更从来没有怪过你……”
我被送去医院抢救,昏迷中,只叫过一个名字‘严礼’。
周栋青真是一个讨厌的人。
我没有说过我爱吃糖,但只要我看一眼,他偏偏就觉得我想要。
阿莲也是这样。
这种以爱为名的裹挟,真的太让人难受了。
他们一定以为我这些年一个人带着孩子很苦是不是?
如果我还能说话,我真的很想告诉他们,我凭什么过得很苦?我明明就很开心,很快乐。
我有吃有喝有女儿有爱情。
我有喜欢的生活节奏,有意义的事业和精神世界。
我为什么需要你们的补偿?
周栋青总是看不明白,所以他像个神经病一样,几经辗转,把顾严礼给我找来了。
他质问顾严礼为什么对不起我?为什么要伤害我,欺骗我?他知不知道我病重昏迷的时候,还在叫着他的名字。
我挣扎着从病床上起来,用水杯砸破了周栋青的头。
我骂周栋青,让他给我滚。
你知不知道,你把我的形象和人设都毁了。
在顾严礼面前,我不想变得一点都不酷。
我虚弱地靠在病床前,看着我这短暂一生里,留下过痕迹的仅有的两个男人。
我说,我放弃治疗。
至于我女儿小染,如果你们没办法给她更好的生活环境,莫不如就让她留在福利院。
“小染跟我。”
“小染跟我。”
他们异口同声。
我想了想:“那你们掷硬币吧,谁猜对就跟谁。”
然后,顾严礼赢了。
我想,其实无所谓跟谁,一个没爸没妈的女孩子,跟谁都行,跟谁都苦……
顾严礼和周栋青大概也这么想,所以在我闭上眼睛的一瞬间,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地做了一个决定——
不惜一切代价,要让我活下去。
在那个时代,肺移植手术技术还不完善。
能够提供的器官,就更是少得可怜。
正规的医疗机构走不通路子,周栋青就去海外联系了一家医疗中介。
他们有全套的医疗设备,移植手术,康复疗养全方位服务。
他们或在人情世故里油滑,或在商场摸爬滚打,却看不出来,这样的黑中介一脚踏进去,等同于上了贼船万劫不复?
不,他们只是没想那么多,因为他们想让我活。
那家医疗中介为他们联系到了一个血型匹配的女人,她的丈夫因为贪污受贿入狱,一个人拖着一儿一女,走投无路。
需要钱还债,还需要钱给慢性病的女儿治疗,她跑到中介来,想要卖一颗肾。
但是她有尿毒症,肾是不能用的。
中介方告诉她,肺怎么样?三百万,肺移植。
对方病人急等着,这个价钱可不亏。
女人想了想,肺也能捐。
当然。
人有两片肾,也有两片肺。
但肾只要一枚就能活,肺可不是。
女人被中介骗了,收了顾严礼和周栋青的定金。
我被安排进入医疗机构入院,打了术前的准备药物。
七天后,正式接受移植。
可就在准备手术的当天,宁晓华反悔了。
“你们骗我的!捐肺不能活,会死的!我还有两个孩子,我不想死!你放过我吧!求你们放过我吧!”
因为术前药物作用,我身上的白细胞已经降到临界值。
再不进行手术,就来不及了。
我眯着眼睛,头上是刺目的无影灯,床边是呼喊尖叫挣扎和搏斗的声音。
昏迷前的最后一幕,我目睹了我人生中第二次杀人事件。
正直绅士的周栋青按着女人的两条腿,温柔怯懦的顾严礼拧着女人的脖子,捂着她的嘴。
宁晓华翻着白眼,一动不动地躺在那。
我的背部被打开,鲜活的器官注进去。
呼吸重新开始循环出清新的味道,梦境里的世界却依然难逃黑暗。
我活了下来,却又不算真的活了下来。
因为当时的技术局限,宁晓华的双肺能够在我体内实现抗排,但资助循环的血氧量依然不足以支撑我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大多数时候,我需要待在一个铁罐子里,俗称“铁肺”。
每一天,或也只有十几分钟,最多不超过半小时的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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