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旧忆

不等贺苏苏回答，她自顾回过眸来，浅浅一笑：“我活了三日。”

贺苏苏心头一跳。

宫中无人知晓合欢的身世，只知她与九歌关系匪浅，一入宫便得了陛下恩宠，成了那地位仅次于皇后的贵妃。

草原人豪爽，对出身看得不如中原那般重，然而八姓三六九等亦是分明，再加上南迁的士子影响，大都中此风渐盛。

对这个不明来历，却一步登天的贵妃娘娘，宫中从未少过闲话，甚至有人说其乃是九歌禁脔，而九歌为了讨好皇帝，加官进爵，故将其献与陛下。

她不曾想，头一次听人说起合欢的来历，是从合欢口中。

那漫天的沙落在美人眉睫上，贺苏苏好似随着她的声音，看到了烈烈日光，炙烤着苍莽沙漠，而一个纤弱的女子在沙丘间苟延残喘。

老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寻常人若是三日不吃不喝，也得掉去半条命，而这里是沙漠，寸草不生，滴水未有，一个女子无水无粮，怎可能活三日！

合欢低低咳了一声，嗓音都带着哑。

“我埋在黄沙下，过路的商队皆瞧不见我，日头灼灼烤着，反倒到了夜里，能拢起些薄雾，我拼了命的张开嘴去舔那些不成型的雾气，想着此刻便是有只毒蛇从我面前经过，我定也能生啖其肉，食其血。可惜没有，连只小虫儿都不曾有。”

贺苏苏听得毛骨悚然，忍不住轻声问道：“娘娘又为何会被……埋在黄沙中？”

合欢却好似没听到，兀自低声：“黄沙没过口鼻，我想着我定要死在那了，心底好生不甘，我还未报得仇，连仇人的面都没见到，却困死在沙漠里了，窝囊极了。我便向望舒祈愿，若有人能救我，我这条命便是他的，为他生，为他死……”

“后来，莫不是国师救了娘娘？”

合欢缓缓摇头，眸光恻恻望着窗外。

“不是他。”

可是谁，她却不肯继续说了。

贺苏苏一颗好奇心被掉到喉咙口，如今不上不下，当真噎的难受，怔怔道：“没想到娘娘还经历过这事，只是娘娘，究竟为何会……孤身留在沙漠中？”

中原人只怕终其一生都难到塞外，合欢身形娇小，颇像江南女子，但塞外亦有玲珑的舞姬，从她面貌上更看不出是哪国人，便是丢到中原，也只是个昳丽些的美人。

合欢哂笑：“并非什么值得高兴的往事，不提也罢。”

贺苏苏也只得闭了嘴，心底颇能理解，小柔曾和她说过，长安茶馆里有些说书先生总是将书说到精彩处，惊堂木便一拍，拉长了嗓音说：“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小柔常常将此类说书先生恨得咬牙切齿，与她骂的甚是欢快。

如今看来，确实该骂。

马车蓦地一震，险些将人颠出去，合欢皱了皱眉，眼底泛起冷戾，贺苏苏恐她怒起杀人，率先打开车帘诘问：“发生了何事，冲撞了娘娘你可担待得起！”

车夫手足无措，竟吓得呆住，然而却并不是因为合欢凶名。

前方传来嘈杂声，悠长的队伍一时乱成一团，不时有宫人脚步匆匆的跑过，交谈传进车中。

“那刺客竟如此大胆，听说皇后娘娘替陛下挡了一剑，眼看要不行了！”

马车内的人骤然睁开眼，贺苏苏还未看清，合欢已不见了踪影。

这沿途小部落众多，冒顿本意便是威慑霄小，但世上难免有几个不怕死的。

贺苏苏心底想的却是，不知这刺客和北冥熙有没有干系。

她往队尾望去，然而众人乱做一团，随行的队医几乎是被拽去了前方，在这一锅乱粥里，根本无人理会角落里的她，她亦找不到北冥熙。

正心焦着，有人拍了拍她的肩，她一回头，却见是一个侍卫，面孔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呆板，双眼却如鹰隼般炯炯有神。

贺苏苏一怔，随即感受到了熟悉的气息，心底的焦躁被微风吹过，无声抚平。

她张口道：“王……”

未出口的话被抵住，侍卫垂着眼，又是一副平板呆愣的模样，嗓音却顺着耳骨不紧不慢流进耳中。

“行刺之人乃是柔然图南王旧部，听到王身死族灭的消息，拼死也要拉冒顿垫背。人已经自杀了。”

贺苏苏眸光一颤，巴什当时是追着她找到的柔然部落，她到大都后却未听说过柔然被灭族，连巴什阿拉达都未见到。

后来与摇光旗那丫头交好，无意间问起时，才知晓跟着巴什去的那批人不知什么缘故全死在了雪山脚下。

且不说那些部下死的蹊跷，便是阿拉达，也如人间蒸发一般，是以柔然族灭的消息，定不是阿拉达传出来的。

那便是……

她看向北冥熙，那人并不躲闪，算是默认，余光瞥见有人靠近，嗓音一压，便带上了几分匈奴人粗犷的口音：“你家娘娘方才往御驾前去了，还不速速跟去伺候！”

贺苏苏抿了抿唇，总觉得她被困在这深宫之中，才是那真正的笼中鸟，眼前薄薄一层诡谲的雾，遮住了笼外的世界，遮住了她的耳目，使她不得不像楚门一般按部就班的活着。

这滋味并不好受，但眼下她唯有相信北冥熙不会害她。

拨开人流，她好容易挤到御驾前，便见冒顿脸色铁青坐在龙撵上，队医惶惶跪着，汗流浃背。

而支起的软榻上，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合手躺着，脸色恬淡，仿佛还带着笑意，若不是身前一个狰狞的血洞，便好似睡着了一般。

合欢失神跪在榻边，死死攥着女子的手，目光凄惶。

队医颤声道：“陛下，此地无村无落，亦无药物，而，而皇后娘娘的伤势只怕受不得颠簸，亦等不到药物送来。”

冒顿怫然变色，左右无物，竟干脆将手中的扳指砸了出去，砸得那队医满头鲜血，颤了颤，却硬生生忍着不敢倒下。

“废物！你既无法，朕带你这队医随队何用？来人，将其拖下去，剁碎了扔去喂鬣狗！”

尸身残缺为畜生所食，魂灵上不得入天，下不得入地，乃是个凶恶至极的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