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8章 前尘旧梦（四）

建康几乎人人皆知，谢氏家族出了谢阳和谢陵这两名不世之才。

兄弟二人都乃家主谢绪之子，一文一武，合称“谢家双璧”。

可就在大同十一年的夏末秋初，双璧之首的谢阳被族人毒害，死于非命。

尽管主谋谢防和钱菲都已认罪伏法，但谢阳之死影响甚深。

首当其冲的便是谢陵。

因为长子的去世，谢氏家主继承人之位顺理成章落在了他这个次子的手里。

叶佐的预言在他离开谢家短短几日后就应验。

在命运的分叉口，谢陵不得不做出抉择。

谢阳头七刚过，谢绪便把谢陵叫到跟前。

父子相顾无言，还是谢绪先开口道：“你作为家主次子、谢家的一份子，这些天可有什么想法吗？”

“……”

谢陵不想说违心的话，所以垂头不语。

谢绪知道次子的秉性，在等了片刻以后，又继续道：“为父不管你如何想，现在你是我唯一的儿子，理应接过家族重担。故而从现在开始你便加紧读书，暂时别练武了。”

谢陵自五岁开始学武，至今已有十年。

谢绪不过短短几句话，自己过往十年的所有努力便悉数化为乌有。

可一想到大哥死后父母日渐憔悴的脸容，拒绝之语怎么也说不出口。

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这些年虽然将学武放在首位，读书却同样没有落下。

书中说的“任重而道远”，不正是自己现在的写照吗？

作为谢氏家族的继承人，从生下来开始，自己的命运就已经注定。

遂对父亲艰难地点了点头。

谢绪本以为会费好大一番唇舌，没想到竟如此顺利。

欣慰地拍了拍次子的肩膀：“真是为父的好孩子。”

回明德院之前，谢陵又被母亲卢婉叫去。

看着儿子死灰一般的脸色，卢婉心如刀割，但又不得不劝道：“陵儿，母亲知道你很难过…但为了家族，你要多多忍耐才是。”

谢陵抬起几无血色的一张脸：“母亲，当年您退隐江湖出嫁时，是否和我现在一样？”

卢婉起身拥住他：“陵儿，你父亲虽不近人情了些，但也情有可原。你一定不要意气用事，做出什么傻事才好！”

谢陵勉强笑道：“母亲放心，儿子知道分寸。”

谢家世代崇文，入仕几乎都以文官为主。

所以谢陵大概率是要走兄长谢阳的老路，或是外放州郡，或是进入中枢。

就在快要彻底认命之前，他从府内下人的议论中得知一个消息。

也是这个消息，彻彻底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

他要成亲了。

结婚对象不是别人，正是自己的大嫂兼表姐，与母亲卢婉同出一族的卢惠！

当谢陵从吟儿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第一反应是不信，毕竟这委实荒谬。

虽然早在先代就有收继婚的习俗，但自儒学兴起后，对这种现象深恶痛绝，视之为耻。

更何况卢惠与谢阳成婚多年，早在三年前便生下一子谢泽，也就是谢陵的侄子。

然而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据谢绪身边的亲随讲，是因为谢绪看中范阳卢氏的强大背景和卢惠自身与谢家的关系。

本来他也要给谢陵找世家之女，卢惠从各方面来看都挺合适。

谢陵与其成婚，完全是亲上加亲的“好事”。

听说谢家已经凭着家族影响力将上下打点好了，只等谢陵正式迎娶。

为了杜绝谣言亦或者是印证，谢陵亲自找上了谢绪。

然而迎接他的只是父亲平静的面孔以及冷淡的态度。

于是谢陵一反常态与谢绪大吵一架，说什么也不娶卢惠。

谢绪早料到一切，也想好了应对方法。

将谢陵关在明德院中并派人日夜监视，同时加快了成婚进度，只等二人生米煮成熟饭，迫使谢陵妥协。

被关在明德院的日子，谢陵不哭不闹，每日只对着那块鎏金令牌出神。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直至大婚前夕。

夜深人静的夜晚，忙碌多日的人们纷纷歇下，等待着应付明日繁琐的婚礼流程。

谢陵也在此时睁眼，他拿出早就收拾好的行装，在夜色掩护下出门。

当知道卢惠非娶不可后，他便决意离开谢家，远走高飞，去追寻心中纵马江湖的理想。

原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可在走出大门、来到谢府后面那条街时，还是出了变故。

街道昏暗，隐约站着两个人。

谢陵不由得攥紧拳头——

他已经下定决心，今日无论如何都要出这个门！

当二人走近，谢陵反而呆住了。

“母亲？”

女子一身淡粉色长裙，黑夜亦难掩她的美丽容颜，不正是自己的母亲卢婉吗？

卢婉问道：“陵儿，你真的决定要走吗？”

谢陵言简意赅：“我想追寻心中的梦想。”

卢婉初时神色戚戚，很快又平复下去：“母亲知道，因为我当时也和你一样。只是我为人怯懦，做不到与家族彻底割裂。”

说着递来一把色泽光润的剑：“这把剑，名曰太华，是战国名剑太阿的子剑。当年母亲我便是凭着此剑走南闯北，如今我把它给你。”又指着身侧一人道：“吟儿与你一起长大，她跟着你，我也能够放心。”

谢陵心中感激无以言表：“母亲……”

卢婉忽而拥着他道：“在未来的岁月里，母亲不能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你都需要独自走过，面对外面的风风雨雨。但是…母亲的一颗心会永远牵挂着你，与你同在…你所拥有的爱，并不比别人的少。”

母子二人相拥良久，分开之后，谢陵对吟儿道：“吟儿，江湖之路凶险，你真的决定和我一起吗？”

吟儿斩钉截铁：“二郎君，奴婢心意已决，您不必再说！”

谢陵笑道：“从今天起我便不是谢氏家族的二郎君，你自然也不是丫鬟。我认你作妹妹，你便与我同姓，叫谢吟好不好？”

有了新名字，谢吟欣喜道：“好的，二郎…兄长。”

谢陵牵起她的手，与卢婉拜别：“母亲，孩儿走了。”

卢婉虽哽咽不止，仍点了点头。

谢陵看了谢府一眼，对这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作最后的告别。

随即转身离开，再也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