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9章 重返江南（四）

谢绪此时已在园中，他对众人拱了拱手，随意说了一通场面话。

到了话尾，才终于说出举办文会的真实意图：“吾儿谢陵，乃周国浣月宗之宗主。出类拔萃、名动天下，而今重返江南，令老朽不胜感慰。今日的文会，便让他与诸位好好认识一番！”

说着在园中瞧了半晌，却没见儿子的踪影，遂悄声询问周伯：“二郎君人呢？”

周伯回道：“方才与临川学宫的汝鄢宫主出去了，暂时还没回来。”

谢绪闻言眉头更皱，汝鄢克惠早就回至园中，怎么和他一起的谢陵却没有回来？

不会是跑了吧？

他素知这个儿子气性和主意都极大，自己此番没有告知文会的真正目的，他逃了也在情理之中。

可这满园子的人……

要如何向他们解释呢？

就在谢绪一筹莫展的时候，一道声音划破长空，在园中响起：“我来迟了！”

话落人至，晏无师出现在谢绪身边。

他不看谢绪一眼，朗声道：“在下浣月宗晏无师，见过诸位！”

此言一举推翻先前谢绪说的话，向众人表明自己与谢家并无多大关系。

和晏无师有过接触的，或者擅于察言观色的人，例如汝鄢克惠这种，一下便瞧出了谢绪和他二人之间的矛盾。

不过谢绪状似不觉，笑着对众人道：“既然吾儿已到场，那便开始吧！”

于是文会正式开场。

数十名歌姬鱼贯而入，鼓瑟吹笙、楚舞吴歌，优美曼妙的舞姿令宾客们眼前一亮。

晏无师却更是生气，真是难为自己的便宜老爹，准备如此周全了！

歌舞毕，歌姬们退去，便到了喜闻乐见的赋诗环节。

刚刚数曲歌舞，已让不少人心中有了腹稿，便以园中的花木或者山石吟咏起来。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一时间诗篇浩繁如烟，充斥整个寄畅园。

因有长江天险保护，江南便成了人们躲避战火的避难所。

数百年来相比于北方的互相攻伐，江南之地也就只有侯景等寥寥几场动乱。

因此江南之人常常以继承中原正统自居，对北方汉化的鲜卑人或是胡化的汉人深为不齿。

自从晋朝不少氏族衣冠南渡之后，清谈之风开始兴起。

吟诗作对，便成了他们日常生活的消遣之一。

所以但凡久居江南之人，就算文才一般，也往往会随着大流，参加文会附庸风雅一番。

不过今日的文会主角大家都心知肚明，因此在几十首诗赋过后，宾客们的目光又双叒叒瞥向高台。

没完没了！

被百余双眼睛盯着，晏无师情不自禁腹诽一句。

再瞧着谢绪同样殷切的目光，一股恶趣味涌上心头。

不就是作诗吗？

谁不会似的！

于是清清嗓子，向前几步：“在下不才，亦有一首诗文奉上。”

他的容貌本就俊美已极，虽然万千青丝尽灰白，却又为面容平添了几分慑人之意，可谓自始至终都是全场瞩目的焦点。

因此当他说出此话时，众人皆翘首以待他的诗篇，说不定还是什么令人耳目一新的惊艳之作。

晏无师对着众人拱手一揖，摇动折扇，轻轻吟道：“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诗文一出，满园沉寂。

原有一时没反应过来的，在晏无师吟诵完之后叫了几声好，立刻被朋友拉住，示意他噤声。

晏无师却恍若未觉，甚至一脸“期待”地望着众人：“在下这首《乌衣巷》作的如何？哪位大才能够点评一下？”

然而园中还是一片寂静。

平心而论，这首七言绝句含蓄深沉，通过简单的几句景物描写烘托气氛，并抒发出了对人世沧桑，兴衰无常的感慨。

确实是一首不可多得的传世之作，同样也足够惊艳。

可是如果结合时事，宾客们却不敢妄言。

首先举办文会的是陈郡谢氏的家主，为了能让消失多年的次子在文会上一展风华，他特意张罗了此次盛会。

尽管这首诗的确让家主次子达成了一鸣惊人的效果，可是诗中的后两句，明显是说在晋朝叱咤风云的王谢两家，如今已经风光不在，成了平头老百姓。

王家暂且不提，可你自己不就姓谢吗？

自己作诗嘲讽自己，真是世所罕见。

最后还是汝鄢克惠打圆场道：“好诗，好诗。”然后也没下文了。

似乎没瞧见自家老爹黑如锅底的脸色，晏无师又转头问道：“爹，我作的这首诗咋样啊？点评一下呗！”

谢绪气的吹胡子瞪眼，胸口剧烈起伏不定。

良久才缓缓说道：“很好！”

随后也不再待于园中，冷冷一哼，拂袖而去。

晏无师仍是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甚至还有闲心提醒谢绪慢点走，当心摔着。

等谢绪彻底离开后，园中众人才敢议论起来。

“此诗确乃上乘之作！”

“谢二郎君好文采！”

“在下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抛开事实不谈，这些士子还是很欣赏晏无师的文才，不过他们更愿意将晏无师当做谢家的一份子来称呼。

等一大波夸赞退去后，文会也算散了场，众人陆陆续续告辞离园。

待到宾客尽散，汝鄢克惠才上前道：“晏宗主，虽然你的诗作上佳，但对待父亲的态度是否有些过分呢？”

汝鄢克惠想要拉拢自己归顺南朝的心思，早被晏无师看破，因此他说话也懒得再客气：“过不过分，也是我谢家家事。汝鄢宫主还是少操这个闲心了，回去好好经营学宫吧！”

汝鄢克惠一叹：“罢了，晏宗主若有空，尽管来我派做客，克惠随时欢迎。”

话都说到这份上，汝鄢克惠还贼心不死，邀请自己上门。

晏无师不想多言，做了个请的手势表示送客。

当园中只剩些洒扫仆人时，他问方清玄：“我做错了吗？”

方清玄笑了笑。

无论何时，也只有他不会责备自己。

晏无师想说点什么，周伯却匆匆赶来：“二郎君，家主请您即刻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