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7章 静水深流

“真的什么都答应吗？”

晏无师一脸“真的吗我不信”的样子。

杨坚一愣，开始思虑起晏无师的真正目的。

不过他很快释然了，只想当然地以为晏无师不满足于王爵虚衔，想要一块实际封地。

再不然就是嫌郡王爵位低，欲升为更高等级的亲王。

总之都是小意思，自己又不是给不起。

于是笑得愈发爽朗，慨然许诺：“君无戏言，长乐王请说！”

晏无师嘴角弧度又向上弯了弯，没有先说自己的要求，而是弯腰行礼，提前谢了恩。

待彻底将此事坐实，他才道：“前朝五王刺杀陛下，所以招致杀身之祸，是他们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只是稚子无辜，幼弱可悯。故而臣便让大弟子边沿梅保下了几人，以延续五王的香火。

还有宣帝余下的两个儿子，也一并在内，被臣养在民间。

原以为此事不成，谁知陛下竟如此爽快地答应了。实乃宽厚仁德、气量弘深之千秋圣主也！”

几乎是在说完的同一时间，杨坚的脸就垮了。

晏无师后面的彩虹屁式商业吹捧他没听，只脑瓜子嗡嗡作响，差点没晕过去。

自己族灭宇文氏的目的是什么？

不就是怕他们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吗？

结果好家伙，眼前这人居然敢私自救人，还不止救了一个！

得知这个消息，他简直绷不住了，恨不得立即灵魂出窍，把那几个野种隔空消灭！

抬眼对上晏无师似笑非笑的面容，思及方才答应人的话……

生平头一遭，他有抽自己大耳刮子的想法！

“区区前朝稚子，少不经事，何须多虑？只需令天下大治、百姓安居，到时人人称颂我大隋明君在世，谁还会心系旧朝，图谋不轨？”

见气氛僵硬，崔不去适时调解道。

既为宇文氏遗孤开脱，又吹捧一波杨坚，转移话题。

一石三鸟，高明至极。

毕竟君无戏言，更别提还信誓旦旦应允了人家，杨坚很快恢复过来。

顺着崔不去的话说下去，借坡下驴：“崔正使所言甚是，朕当然不会和几个稚子计较。罢了，就依二位所言吧！”

虽如此说，掩于袖中的双手却咯咯作响，出卖了他的本心。

气氛僵冷，几人分坐殿中观看歌舞，只闻丝竹管弦之声，谁也没再开口。

亥时将过，杨坚才道：“新朝初立，百废待兴。朕尚有许多事欲请教长乐王，日后恐怕多有叨扰了！”

言下之意，便是想要和自己增进感情，互通有无，完美复刻当年宇文邕同自己的深厚友谊。

不过还是那句话，为了避免不幸，就要远离帝王。

所以晏无师发自肺腑、情不自禁、十分感动地……拒绝了。

杨坚的脸更黑了。

如果说先前他的脸色是锅底的话，那么现在就是煤炭，还是地底未经开采的原始泥煤。

自己堂堂九五之尊，何曾这样低声下气地讨好过人？

关键是这人居然还不领情！

越想越气，心中渐渐升起一股杀意。

崔不去又出来调解：“陛下，时候不早了，有什么事……不若明日再说？”

“……嗯。”

杨坚忍了又忍，颔了颔首。

尽管表面是明日再议，但大家心里都门清——

没有明天了。

……

开皇元年。

经历过西魏、北周两朝，长安城池日渐破败，壅塞衰朽。

适逢乱世，就连皇家宫室都是草草修建而成，更别提修缮城池了。

为了新兴王朝的需要，同时摆脱前朝的影响，杨坚遂决定在长安东南方向的龙首原另建新城。

开皇二年，新城正式动工，历时九月而成。

开皇三年，举城迁往新都。

因曾被封为“大兴郡公”的缘故，于是杨坚便将新城命名为大兴。

长安就这样隐入尘泥，被人遗忘。

新城繁盛，旧城孤清。

晏无师牵马行走在长安旧城的街道上，足音渺渺，声声入魂。

虽说新的时代已经开始，旧日往事在大浪淘沙中逐渐湮没，难觅踪影。

但作为旧梦人，即使无法抓住那难以捉摸的过往，注定要随风而逝，自己所能做的，唯有刻骨铭心，不要忘记。

秋风凛凛，寒鸦栖影。

失去了往日热闹鼎沸的人声，长安旧城反倒显出自己的本真来。

乌鸦如疾风掠影，嘶叫着飞过古朴厚重的城墙，倏忽远去。

日影西沉，照过斑驳不平的墙垣，错落的光影之下，无声折射着这座古都的旧梦繁华。

晏无师倏而释然了。

往事虽已成空，长安亦成过眼烟云，有些事却是永潜于底，静水流深。

这不因江山迭代而有分毫改变，焉知物是人非、刻意遗忘，就没有人再挂念了吗？

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够记起，旧日的火种，就永远不会熄灭。

长安——

我们终将会有再见的那天。

想通这一点，晏无师终于不再惶惑，加快速度，步出城外。

细雨蒙蒙，尘泥湿软。

因为杨坚的有意远避，新城离旧城并不近，放眼望去，入目尽是一片荒芜。

若非秋雨连绵，扬尘土石还要更多。

长安旧城亦在水汽氤氲中，渐渐看不真切，如遮云雾。

晏无师骑上马背，双足轻振、开口轻吁，马儿应声而动。

十里之外，半坡长亭。

此处地势平阔，近可入长安，远可往大兴，是一个四通八达的交通要道。

而在道路之上，有一方古朴长亭，一人立于其间。

新城初成，家家户户皆喜气洋洋地乔迁新居。

天空又下着雨，按理说没人会想不开出城闲逛。

当晏无师靠近，疑惑骤然解开，唯余意料之外的惊喜。

“是你？”

元秀秀迎风款款而立，遥遥福了福身。

“我在等你。”

相濡以沫多年，一句便胜过千言万语，晏无师已尽皆明了。

下马走上长亭：“你已经决定了？”

元秀秀：“孩子们也长大了，不必再多费心，接下来的时间……我想陪着你～”

晏无师含笑：“好，那我们走吧！”

最后回望一眼长安旧城，二人双双翻身上马。

鲜衣怒马，携手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