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另一厢————

【地宫】

地宫之中虽不见天日，却是分外的烛火通明，好似灯油不要钱，一盏盏都当作长明灯般可劲儿地烧。

江枫第一眼看见地宫时，他惊诧过这里恍如白昼的明亮，可再一想他曾经住在移花宫时的待遇，又觉得是寻常。

或许就是因为移花宫不缺金银，所以她们当初才什么都不肯要，只要他‘低头’吧。

此间对江枫而言太过陌生。

他先是摸索着找了个不打眼的地方摆放好辛夷的尸体，又接连替两个人事不省的花奴运功逼毒，待得清闲时他才发现，二宫主怜星竟不知何时醒了，还一直……看着他？

“怜星宫主……”

江枫一时怔住了，开了口又觉词穷。

光阴实在是把杀人不见血的刀，它将他的恨意一点点抹杀，只留下恍然若梦的过往。或许自那夜月奴洒脱离去，所有的种种早已经不重要了。

再见怜星，江枫发现自己是平静的。

又想起她内力耗竭一事，他终于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怜星宫主，不运功调息吗？”

她现在这坐姿，可怎么看都不像是在运功。

怜星自醒来就抱膝坐在榻上，目光跟着江枫的身影流转，不言不语。

直到江枫同她说话，她才出声，带着说不清是天真还是讽刺的口吻道，“我现在不运功调息，正好是任人宰割的鱼肉，难道不合你意吗？”

江枫微微一愣，虽然理解她的态度却也心生无奈，不由得开口解释。

“在下若是来宰割二宫主的，又何必特意赶来移花宫，对付魏无牙？”

“只消冷眼看你们鹬蚌相争，坐收渔利岂不更好？”

怜星心神一动，低声道，“特意……赶来么……”

她幽幽抬头，紧紧地盯着江枫，目光十分复杂，心下更是百转千回。

有些人生来就愿意往好的方向想事情，而有些人则更喜欢往最坏的方向想。

许是因为人在心里做了最坏的设想后，真遇上了就不会那么失望，甚至于还能在预想成真时做到一切了然————看吧，正如我所料。

怜星现在就往最坏的地方猜。

那猜测令她不喜，更是如鲠在喉，可她依旧说出了口，而说出口后，却不知是在伤人还是伤己。

“既然你不是来报仇的，那么就是来施恩的了？”

“你以为，施恩移花宫就能抹平当年的一切，对吗？”

这一句施恩，是全然否定了对方的好意。

是在谴责‘施恩者’心怀不正，而‘受恩者’更是受得不情不愿。

怜星死死盯着江枫，不自觉咬紧了牙关。

她既盼他点头，正如她所料；又不想他点头，全了她最坏的预想。

江枫顿在原地，半晌无言，良久之后方才开口，却是蹦出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现在才知道，当年的自己……是怎样的混帐。”

“！”

怜星的眼睛蓦地睁大，眼眶再也兜不住水光，化作珠泪滚滚而落。

她怔怔地呢喃道，“你知道，你说你知道……”

当年江枫暂居离宫，一开始对邀月怜星是感激不尽，温柔相待的。

他不会像世人一般，被移花宫的名头吓破胆子，对着二位宫主战战兢兢，相反，他待她们就如同寻常姑娘，和风如煦，礼遇有加。

直到江枫发现身边宫婢皆邀月耳目，自己更是无权离开移花宫；直到邀月发现江枫其实对所有女人都这样好，都那么笑。两人大吵了一架，势同水火。

“江枫，你当我移花宫是什么地方，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你又当我邀月是什么人，竟敢待我同那些宫婢一般无二？！”

“那么你呢？！你又当我是什么？！”

“锦衣玉食供着，嘘寒问暖养着，来去不得自由，等着你来看我？”

“邀月，你不过是一宫之主，不是女皇则天，我是个人，不是你豢养在离宫的金丝雀！”

“放肆！”

邀月抬手狠狠掴了江枫一巴掌，冷若冰霜地道，“江枫，你别忘了，你这条命是本宫救的！”

江枫被打偏了头，便也顺势不肯再看邀月一眼。

他嘴角依旧勾着一抹笑，却不再醉人，只余讥讽，“宫主的救命之恩，我自是不敢或忘，可是宫主大人，我一直忘了问你，当日救命之举究竟是出于一时恻隐，还是施恩图报啊？”

“你！！！”

邀月怒不可遏，抬手就是催心掌的起手式，而江枫则是不躲不避，梗着脖子表示宁死不屈。

那一掌，到最后都不曾停下，死的却是一个笑起来有浅浅梨渦的宫婢。

迁怒的邀月看也没看倒下的人影一眼，那双冷得像寒渊一般的眸子死死攉住江枫的心神，“记住了，她是因你而死的。”

怜星当时也在场，却在水火之间如蒸汽一般毫无存在感。

江枫的一句施恩图报，伤的又何止是邀月呢？

邀月是何等的心性和气性，生平难得救一回人还被人质疑动机不纯。

江枫现在想来，都觉得自己当时年轻气盛气昏了头，口不择言还害了他人。

“昔日我被困离宫是真，但邀月宫主耗费功力救了我亦是真。”

“是我年少轻狂急不择言，担着玉郎之虚名，便以为世间女子皆浅薄，从而轻看了你们的情意。我的私逃之举亦是有失磊落，是折了二位宫主的脸面，更是置移花宫的清誉于不顾。”

江枫说着缓步走到怜星近前，单膝跪了下去，就好似修竹被劲风吹弯了腰，低下了头。

而这看在怜星眼中是既震动又别扭的。

她见惯了离宫里的江枫，是软硬不吃的刚烈，是宁折不弯的倔強。

可此刻他竟是服了软也弯了腰，而她却是无所适从了，“你，你这是何意？”

江枫抬眸，望向坐在榻上的怜星，一脸正色道，“做错了事需得道歉，亏欠了便要偿还，君子立于世当俯仰无愧，我是这么教我的孩子的，我自己也当以身作则。”

“怜星宫主，江枫有错，此次特来移花宫，一是致歉，二是还恩。”

怜星：“……”

怜星怔怔地回望江枫，看着他天生含情的眼眸中倒映出的自己，一时间竟有种他眼中只有自己的错觉。

她算是怕了他了，只一双眸子就能教人溃不成军。

世人皆道无人能抵挡江枫的微微一笑，却不知他的目光更是多情得连天人都能被他拉下红尘。

怜星仿佛被烫着了一般避开那双眸子，忍不住自嘲道，“或许你没说错呢。”

———或许，我本就是浅薄的。

———一见倾心，念念不忘至今，如何不浅薄呢？

江枫一愣，一时间没听明白，怜星也没给他想明白的时间。

她敛了敛心神，淡声道，“你该致歉的不是我，该跪的也不是我。”

说着怜星已然下塌，徐徐站起身来。

宽宽的袖子掩住她的双手，曳地的裙摆重新遮过脚面，她绕开江枫往出走，叹声道，“随我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