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0章 念天地之悠悠

那个赝品即便是被叶川如此讽刺之后也没有生气，为什么要恼怒呢？人只有在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的小心思被拆穿之时才会恼羞成怒。

他从未隐藏，也从不觉得在另一个自己面前能隐藏，既然如此，那又有什么恼怒的必要呢？很显然，叶川试图激怒对方的手段失效了，对方比他想象中的，要更像他自己。

这让叶川感觉有些头疼，一个人要怎么对付自己呢？倘若这个人又认为自己很完美呢？要怎么样去让这个完美的人去认为自己不完美呢？

这是一个悖论，叶川知道自己的行事遵循着一套完美自洽的逻辑，如果他怀疑自己的行为是否正确，那么就意味着他的自洽出现了问题，自洽不过是自欺欺人。

所以很显然，一套自洽的系统是很难发现自己的问题的，必须在足够多的外部事件的冲击下，才可能展现出自己的问题。

叶川能认为自己的逻辑很完美，当然是他的逻辑能经受各种悖论的考验，能解决在其他行为逻辑系统内被称为悖论的问题。

在经受了足够多悖论的冲击，他的逻辑自洽系统，已经到了一个非常完美的程度，完美到他已经不再能凭空想去进一步完善。

也意味着，他无法攻破自己的堡垒。

他的智慧，是脱胎于人类数千年的思想积累，有庄子的超脱，有老子的自然，有佛教的自我约束，有科学的理智与逻辑，甚至连西方哲学都包含在内。

他的逻辑非常精密，并非是那种异常简陋粗糙的自洽逻辑，譬如，我比你强，所以我说的是对的，如果你比我强，那你说的就是对的，这种完全是处于蛮夷阶段的逻辑。

这套逻辑当然是自洽的，可也是粗鄙的，是一个身处文明社会，诞生了道德这种高级产物的人类无法接受的。

所以他的路，在某种程度上已经走到了头。

他在第一次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迎来的并非是‘啊，原来我已经这么厉害了吗’的骄傲，而是空虚，因为他知道自己其实远没有走到尽头，他的完善仅仅只是相对于已知而言，那未知的东西呢？

漫漫长路，他却看不清他的未来。

他开始理解那些大教的创立者了，他们当初也该是这般的心情吧？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诗写的真好啊，他感觉一丝都不差。

道家，儒家，佛家，法家，阴阳家，墨家，杂家，名家，小说家，纵横家，兵家，医家，等等等等，诸子百家何其繁多，加上后世的思潮，每一个都代表着一种思想流派，他们都走到了那个尽头，无法寻求向内突破，所以彼此传播思想，彼此思想交汇，寻求着向外突破。

有人运气好，路还没有走到尽头就迎来了思潮与思想解放，有了新的路要走，可叶川运气属实不太好。

他也效仿过某些神明，佛陀，去传播自己的思想，并非是出于信仰之力的获取，而是简简单单地寻求着更高境界的思想，寻求着思想的漏洞，渴望有人来质疑他，找出他的漏洞。

但他最后一无所获，他也没有失望，如果真这么简单就能找到漏洞，他倒要怀疑自己的愚蠢了。

叶川现在头疼的地方就在这里，他知道自己的思想有多么无懈可击，就像他试图激怒赝品失败了一样。

他无法被普通手段激怒，能激怒他的事情寥寥无几，可若是真的激怒了他，那就会直接到达不死不休级别的仇恨，而叶川只是想试探，还不想到那个地步。

所以试图从人格上找到缺点，显而易见是行不通的。

叶川看见对方朝他简单地笑了笑，“如何，懂了吗？”

他叹了口气，“我是真没想到，有一天我还要同自己打哑谜”

叶川自然明白对方说的是什么意思，问的是他到底懂了什么，其实很简单，他的试探是双方都清楚的，对方也大方地展示了出来。

既非是不恼怒而装作恼怒的误导，也非是心底恼怒却装作不恼怒的令人发笑的拙劣表演，而是真的不在意，宛如他自己一样不在意。

对方传达出来的即是这个意思，是两个人近乎一模一样这个结论。

而这显然也不是最终他要“懂”的东西，按照这个结论继续推到，他就能确定对方的目的，这种由自己推测出来的，能够感同身受的答案，显然比对方亲口诉说出来的要更令人相信。

所以叶川知道，对方实际是在问，他懂没懂对方的目的。

他们都是一样高傲的人，是不会为了所谓的力量就什么都不在乎的人，他们是懂力量的，力量若是没有章法，那就毫无意义，力量若是脱离了目的，那就毫无美感。

比起力量本身，他们都更在乎力量背后的东西，那是力量存在的意义。

所以，这样高傲的尊贵存在，又怎会仅仅因为更强的力量，就像凡人一样露出丑恶的嘴脸，互相厮杀呢？

所以叶川可以排除对方是为了力量，而来找他厮杀，夺取败者的一切，这一符合凡人贪婪欲望的目的。

这想法太无趣，无趣到如果对方真的是为了这个目的而来，叶川会觉得自己犯贱，非要去抱着即将品味美食的期待，结果揭开帷幕后，上来的却是一盘蛆虫。

给自己两巴掌不至于，但少说也得被膈应得几天吃不下饭。

因此，对方的目的其实就已经很明确了。

叶川还记得曾经那个自己是为什么才会死去的，他永远都不可能忘了那一幕。

而现在，如果他们两个同时回到了原来的那个世界，那个世界可不如现在这个世界坚固，不会是世界给他们施压，而是他们反过来给世界施压，压力是双向的。

他们能扛住了压力，那扛不住压力，率先因为压力超越承载极限而崩溃的是什么，可想而知。

最后崩溃的，只会是那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