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自欺欺人

陈盈姝甩头往前走，眼下天色已黑，宫中虽有掌灯，可到底怕看不清路，崔乾佑忙跟上去，两人沉默不言。

大殿上那伙人还在吃酒，等他们四处找崔乾佑时，人早已上了马车，往宫外去了。

长安城自没了宵禁，夜里倒热闹，将军府的马车进入闹市，如入无人之境，外面胡饼炙肉的香气传到马车中来，崔乾佑试探道：“可还逛长安城？”

盈姝道：“不逛，免得被人骗了去。”

她这是在影射他，耍小性子，且由着她吧！

可没过一会儿，他腹中倒有疼痛感，想来是今日没用菜，却吃了几杯烈酒的原因，他在崔乾陵手底下那会儿，有段时间经常是几天才吃上一顿饭，后来流亡范阳，更不用提了，这年来偶发腹疼的毛病，不过这点疼痛比起战场上刀伤箭伤，倒是无关痛痒，因此他也没在乎，可今日却有些难以忍受起来。

陈盈姝一边闻着空气中的香味，一边想着外面有些好吃的，早已经心猿意马，等注意到崔乾佑的不对劲时，他已经满头大汗。

“你怎么了？”

崔乾佑靠在车壁上，捂着肚子，“无事。”

陈盈姝探手一摸，一手冷汗，“你中毒了？”

崔乾佑摇摇头，一手搂过她，她僵在他怀里，一动不动，过了片刻，陈盈姝便感到他人正在轻轻颤抖，像是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她沉默了片刻，见他一直捂着肚子，还是无奈道：“你在车上等着，我去给你买一碗热汤来。”

崔乾佑仰起头，固执道：“不用。”

可陈盈姝已经推开他，吩咐马车停了，她起身下车，打量四周的铺子，选了一家汤饼店，买了一碗。

等她上了车，崔乾佑已经坐起来了，目光凉凉的看着她，当年他挟持她离开长安，她那时大概是一时心软才送他出了春明门，只是让他们都没想到的是崔乾陵早知道了，在那儿等着他，兜兜转转，只有他和她仿佛回到了那一日。

陈盈姝拿起勺子给他喂了几口，他皱着眉倒是乖顺的喝了下去，很快，大半碗便见了底，“可好些了？”

崔乾佑嘴硬没说话，可眼神却越发胶着，陈盈姝刚收拾好，转身就被他摁在了马车壁上。

他沉声道：“陈表妹，你为何从来不问我们是如何认识的？”

陈盈姝一愣，看着崔乾佑目光慢慢变得怪异，“我们不是父母之命吗？”

崔乾佑眼神愈发深邃，他缓缓凑近，她柔软的唇近在咫尺，他无数次想覆上去，可却怕看到她眼里的厌恶。

他从太多人那里看到了，他的那些年是在嫌弃中卑微苟活，他不想在她眼里看到哪怕一丝，那足以让他崩溃，所以他无法面对，以至于只敢偷偷摸摸……

可今日，他有些情难自禁，大概因为长安知道他的几乎被他杀了干净，而她也已经失忆，是不是说明他的人生可以重新开始？

“盈姝……”

他的气息喷在她的耳边，她浑身颤抖起来，“我肚子不舒服！”

她歪头躲开的同时一把推开他，他落了空，僵在那儿，目光落到她捂着肚子的手上，眸色逐渐变冷。

他差点忘了，她腹中还怀的不知道是谁的孽种，或许，他确实该好好等等。

马车缓缓驶在大街上，车内两人无形中拉开了距离，崔乾佑恢复了一贯的冷漠，状似无意道：“今日陛下让我带兵伐蜀，虽还未定下，但怕要忙起来了。”

陈盈姝未言声，撩了帘子向外张望，看到街上有一对母女，母亲正在给女儿喂糖葫芦，她的心里一阵酸楚。

崔乾佑也正好看过去，自然也看到了那一幕，沉默片刻，“你如今身子不便，府上没有人照顾，可要将你母亲接来？”

陈盈姝一愣，惊愕的看着他，“我母亲？”

崔乾佑“嗯”了一声，解释道：“伯母眼下正在长安，她来照顾你，我也放心些。”

盈姝眸子一亮，喜道：“表哥说的是真的？”

他没想到她会这样开心，就算是失忆了，对于自己母亲的期待终究还是不会变的，虽然大张氏是个变数，可如今裴家杨家都倒台了，她还能翻起什么浪，若不是感念当年她让人安葬了他母亲，他又岂会留下她的性命，眼下正好，送给陈盈姝做个顺水人情，她也能乖一点了。

“自然是真的，明日便派人去接。”

陈盈姝高兴的点点头，看着外面的摊子，询问道：“你现在还饿吗？要不要去吃点东西？”

两人下了马，她乖顺的被他牵着，街道上人多势众，且鱼龙混杂。

他怕有人伤着她，一直有意无意的往人少的地方带，可她却像是出了笼的鸟儿，这个摊子逛逛，那个摊子摸摸，一下混进杂耍卖艺的摊子，一下又听起了变文，这下倒是安静了些。

两人找了张桌子坐下来，掌柜娘子是个卖胡饼的，手脚利落，腰上缠着两尺厚的封带，鼓鼓囊囊的，收了银子便往里面塞，很快便烙好了饼，内里加了刚炙好的肉，羊肉汤鲜味极浓，笑呵呵给他们端上来。

歪眼一看，惊喜道：“哎哟，公子许久不来了啊”

崔乾佑这才觉得此人面熟，想起来是之前在春明门卖胡饼的老板娘，没想到这倒搬到城里了，他笑着应了。

陈盈姝兴致勃勃的问他，“这掌柜的和表哥你认识？”

“做小本生意的，眼睛亮的很，见过几面自然记住了。”

盈姝喝了肉汤，赞了句，两人临走前崔乾佑留下了一大锭银子。

此时其实已经夜深，摊子逐渐少了，陈盈姝欲要上车，却被旁边一家卖陶瓷娃娃的店铺吸引了，那些娃娃花花绿绿，少有精致的，可倒是一对对憨态可爱。

“可要买上几个回去把玩？”

陈盈姝回神笑道：“表哥打趣我，我又不是三岁的小孩了。”

说罢头也不回的上了车。

崔乾佑多看了两眼，那娃娃属实丑的稀奇，她不要，他自然也看不上，明日再上街替她寻摸些好玩的物件。

让陈盈姝没料到的是，第二日她没等来大张氏，却先接到了一道宫里的旨意，传旨的太监倒是格外客气，说是宫中丽妃娘娘想见她，因不能出宫，委屈她进宫一见。

可，丽妃娘娘是谁？她何曾见过此人？莫非此人便是昨夜拦下她的那一个？

崔乾佑今日出城巡军，珊儿让人去报信，拖延了快一个时辰，还是只得收拾停当进宫去。

白日的兴庆宫比起晚上更加冷清，安禄山此番从洛阳到长安本没打算长住，子女妻妾大多留下了洛阳，因此远没有玄宗皇帝时期热闹。

这样一想，这位丽妃能被安禄山带在身边，当是极为受宠才对，可昨日那宫女找到自己，言语中分明是被安禄山苛待打骂的害怕了。

没等她细想，小太监便将人带到了花萼相辉楼，陈盈姝抬眼就见到不远处有一宫装女子背身坐在那儿，一旁伫立着一个小太监。

“丽妃娘娘，崔将军夫人来了。”

那女子转身的一刹，陈盈姝一愣，因为眼前这个女子不是别人，却是她的三妹陈盈倩。可……陈盈倩怎么会成了安禄山的妃子？

“盈倩？”

陈盈倩目光一黯，抿唇道：“二姐姐没料到是我吧？”

她话罢，将那侍女和小太监打发出去。

陈盈姝此刻满心疑惑，陈盈倩虽身着宫装，衣着华丽，可面色算不上好，“你，你怎么会成了丽妃？”

陈盈倩侧身过来，指着自己的衣服和首饰，“你瞧，陛下眼下疼爱我，赏赐如流水一般，怎么二姐姐觉得我如今过的不好吗？”

她觉得自己过的好，陈盈姝无话可说，可安禄山肥头大耳，体胖如牛，性情暴戾，一个这个样的人依陈盈倩的性情，怎么可能喜欢？

可她这个堂妹，自小最跋扈刁钻，根本不能以常人看待，她若是看上安禄山的权势倒也不是不可能。

“你觉得你好便成。”

“可不是我最好，长姐生死不知，你又失了记忆……只有我成了陛下的宠妃，成了这宫里的主人。”

“那恭喜三妹妹了，我身子不适，不宜再待。”

她站起身就要走，不想在这里再待片刻，却被陈盈倩唤住：“我们姐妹这么久没见，二姐这就要走了？”

陈盈姝没转身，扶着肚子继续往外走，陈盈倩笑道：“陈盈姝，你是瞧不上我吗？那你又能好到哪里去？”

她预感到她要说什么，加快了速度想逃离，可陈盈倩没打算放过她。

“你肚子里怀的是谁的种你怕是比谁都清楚吧，失忆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长姐生产当日，赵家家破人亡，她难产生死不知……而你，还不是一样委身赵家的仇敌崔乾佑！你可知崔乾佑亲手砍下了赵家人的脑袋，悬在了春明门城头！”

陈盈姝停下来，那些被她压在心底不愿记得的事情全部浮出来，挤压着她的头，她只觉得头痛欲裂。

“你别说了！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可她逃不掉，她双眼模糊，脚步逐渐虚浮，看不清前路，只听到身后陈盈倩笑道：“二姐姐，我来帮你想起来，你还记得赵家大郎吗？前些天他在长安朱雀大街，被崔乾佑杀了……”

下一瞬，陈盈姝眼前一黑，从台阶上跌落下去，天地旋转间，她什么都想起来了，原来她什么都记得，什么都没有忘！

崔乾陵死了，死在峡谷，她亲眼看着他被万箭穿心，满眼都是血红色……

赵家破灭了，全部死在城破当日，而她的长姐，那个从来都温温柔柔的阿姐却难产生死不知……

而赵谨言，那个她一直等着来娶她的人姗姗来迟，却死在了长安……

她全部都记得，都记得，记得清清楚楚……她怎么会忘？

对不起，她不该忘的。

陈盈倩几步快跑过来，就看到她的二姐姐躺在地上，下身的血流了一滩……

她惊叫一声，四顾无人，慌的夺路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