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17章

崔太后让赵嬷嬷来请皇帝去慈宁宫的时候，沈君姝二鬼正与他在一处，皇帝刚要下意识地答应，转眼便瞧见女儿脸上露出的惶惶。

于是他冷下心来直接拒绝了。

“爹”沈君姝做出踌躇的神色，黛色弯眉蹙着忧虑，“女儿早上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祖母她似乎是有些不好，您不如还是去看看吧。”

嬴玥双眼微微睁圆，满是疑惑：姐姐不是说不会让皇帝去见那老坏蛋的吗，怎么还劝起来了？

她没开口，而是稳住了性子细细瞧着沈君姝与皇帝的互动。

皇帝现下对这个失而复得了两次的女儿只有满心的愧疚，每每想起离世的皇后，再看见女儿柔弱的身姿，他就恨不能让自己守了许多年的孝道化作灰灰，埋了那一家子贪婪不知足的东西。

太后做的这一桩桩一件件事情，浑似早忘记了自己才是她的亲儿子一样。

皇帝越想越气，板着脸：“她能有什么不好，说是要闭门礼佛，整天整天地折腾，君姝你”他顿了下，目光里闪出些担忧，“你不懂，唉，你不要管这个，先前叫内造局给你赶制的吉服试了没有，可还合身？”

沈君姝看上去依旧有些犹豫，她垂下眼帘：“嗯，爹爹准备的东西，自然没有一处是不好的，只是草原上的事情，我总还有些忧心。”

“崔青山从北边回来，留守在那里的张副将虽然也对他倍加推崇，但好歹还是忠心大周的，草原到底能不能乱，想必再过上一段时日就能传回消息来了。”

他看着端庄又娴静的女儿，忍不住想起自己的妻子来，于皇帝而言，皇后是个极好的贤内助，无论后宫诸事，还是那些叫自己烦心的朝政之事，她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既不会过分僭越，又不会处理得不妥当，叫自己烦恼。

这样好的妻子却不被崔太后喜欢。

或许只要不是她给自己安排的，她就都不会喜欢。

哪怕是她的亲孙女，大周唯一的嫡公主，在崔太后心里也比不上她的崔家亲眷。

皇帝神色又冷了几分，不过这冷意并非对着沈君姝而来，他眉梢颤了几下，很快恢复平静：“汗王老了，他的作风即便在京城，朕也是略有耳闻的，君姝你走之前又设计草原诸部得了粮草兵器，不乱起来才怪呢。”

总算是有了件能开心的事情，皇帝笑起来：“到时候，你的公主府也修得差不多了，爹爹比照着亲王的规格修的呢，你就留在京都，开开花会，游游园什么的，若有喜欢的人——就留在身边，开开心心的过活，若一时半会儿没有喜欢的，就去教坊司挑几个长得好看的侍奉你。”

皇帝是打定了主意不再叫沈君姝离开京城了，又怕女儿被这桩“婚事”伤到，留下阴影，这才连让她养男宠的话都不那么隐晦地直接说了。

沈君姝抬眼，脸上晕出昏红：“我这不合规矩，我、我既然嫁给了汗王，就该做个贤妻的，离开京城之前祖也教导过我，要给夫君守着，怎么能怎么可以别嫁呢，而且！”

她眼睛亮得惊人，直直地对上了皇帝的双眼，像是溺水时好不容易才抓住了一根浮木的人一样，她给自己对父亲的反对找到了一个理由：“二王子还在呢，他好歹也叫我一声母妃的，我”

“他年纪比你还大呢！”皇帝的心痛得不断抽搐，“君姝，朕从来不想承认这一桩婚事！”

他脑中迅速闪过皇后苍白的面孔，自己病得昏昏沉沉时崔太后尖利的嗓音，乱哄哄地挤成一团，与面前无助不安的女儿眼中的泪意慢慢重合。

最后全部化作了愤恨。

沈君姝猛地低头，以袖遮面，哀泣出声：“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啊爹爹，我只是个在乡下长大的野丫头，从来没能想过有一天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不想叫爹爹蒙羞，不想叫大周子民因战火连绵而失去亲人，我想过要乖乖听祖母的话，安分地待在草原侍奉汗王的，可是、可是爹爹，我害怕啊，我痛极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已经完全崩溃了，瘦弱的双肩宛若被急雨打了一样瑟瑟地颤抖，虚弱得似乎随时都能晕厥过去假如站在她身后的嬴玥没能看清沈君姝疯狂上扬的嘴角的话。

她现在心里就是一个大写的懵逼，或许还要加上对沈君姝纯熟演技的敬佩。

皇帝的眼中滚出了泪水。

沈君姝在心里数完了一二三，又爆发出一阵更加高昂的哭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安安分分地待在草原上，我是听着大周数代将士抵抗草原人入侵的故事长大的，我没法不将自己的夫君视为仇寇，我”

“爹爹。”她抬起头时，已然泪流满面，“我成不了一个好妻子的，我愧对长辈的教导，草原人我是故意叫草原人乱起来的，我、我没法把他们当成和我们一样的‘人’来看待，知道我的计策成功之后，我心里其实、其实是开心的”

她说完，浑身的力气都瞬间被抽走了，一下子跪坐在地上，而皇帝立马伸手去扶：“好孩子，从一开始就不是你的错，你是大周的公主，是爹娘放在掌心的宝贝，我大周，无论贵戚还是百姓，无论男子还是女子，从来就没有卑躬屈膝的软蛋！”

献公主和亲？

可去你妈的吧！

皇帝憋住了脏话，与此同时心中最后一丝对包括太后在内的崔家人的容忍也被斩断了。

他的女儿。

大周嫡公主。

连一天身为公主应有的尊重都没有享受到过，就被送去草原受苦。

而崔家人呢？

珍馐玉馔，绫罗华服，趴在皇室身上吸血，害了沈家的血脉，还让历来不和亲的大周在自己这一代破例，日后史书上只怕也是要写自己无能软弱，朝政被外戚把持，逼得连亲闺女都送出去

“大周祖训便是不和亲，不割地，若皇室男丁死绝，女眷也要披挂上战场”皇帝把牙齿磨得卡吱卡吱地响，“太//祖之所以要定都在此，便是为了叫受万民供养的皇室成为百姓的最后一道防线，而不是！”

不是方便某些人向外敌卖国的。

沈君姝眼含泪水，牵住了嬴玥的手，在她手背轻轻抚着，免得这只比常人更加单纯的孽鬼一时冲动，露出本来面貌坏了自己的计策。

嬴玥反手握住沈君姝的手掌，向她表示自己的乖巧。

顺着皇帝搀扶的力道，沈君姝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爹爹，您别难过，别生气，刚刚是我想岔了，我不回草原了，我就在家里好好儿陪着您。”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您别生气。”

皇帝只觉得自己的心在愤怒过后，又化成了一滩水，他收起怒容，挤出一个还算和蔼的笑脸：“爹爹没有生气，等明日册封完了，我叫人带你去公主府里看一眼，若有什么喜欢的花草摆件，你直接吩咐匠人就好。”

他生怕女儿又要死心眼地念着那个草原二王子，忙不迭地唤了个太监领着沈君姝到偏殿去，再叫人从内造局拿来全新的头面首饰，叫她们两个挑选。

见沈君姝乖巧地去了，不再落泪，皇帝在松一口气的同时倍感心痛，对崔家人的怨恨也愈发剧烈。

“我越是无助，越是乖巧，越识大体——哪怕因此显得迂腐死板些，就越显得崔氏咄咄逼人，可恨可恶。”沈君姝拿起一只小巧的花簪插//入嬴玥发间，脸上依旧满是憔悴的神色，声音也低得只有她们两个才能听见。

“很多事情我们不必亲手去做，只要布置好了，等着她们自个儿心绪不宁，跳进来就行了。”

她端起铜镜给嬴玥照了照：“不过假如她们太沉得住气，还是要稍微推一推的。”

“比如给她们托个梦，吓唬吓唬？”嬴玥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满眼好奇，“原来我长这个模样。”

沈君姝失笑：“倒不必如此麻烦，只消我好端端地，开开心心地往她们跟前转上一圈，就能让她们心惊胆战了——毕竟如今在宫中的，一个是唯我独尊惯了的太后，另一个，则是偷窃了他人命运的盗贼。”

“我明白了，只要姐姐过得好，就能叫她们寝食难安，恨得牙痒痒了——那宫外的呢？”嬴玥问道。

沈君姝挑眉，有些惊讶于她的敏感聪慧：“宫外的么，自然另有法子对付，不过暂时只能借助父皇的手去敲一敲了，至多等到秋闱结束，我的手也就能伸到朝堂上了。”

“这么快？！”

嬴玥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沈君姝捏捏她的鼻尖：“这世间大多男子是不乐意见女子在外务上太有能力的，我先前跟父皇说的那些，设计搅乱了草原局势的话，他并没有表现出反感，等他反应过来了，便会察觉他与皇后的女儿竟是如此聪慧，哪怕没受过正经的教育，身陷囹圄，也能走出一条路来。”

她眉眼依旧柔弱憔悴，却叫嬴玥瞧出来一股子青竹般的傲气，小女孩儿眨眨眼，觉得自家姐姐突然就变得更漂亮了。

“他现在对我很是怜惜，所以，只要我向他提出进学的请求，他必定会请了最好的老师来教导我，甚至是像原本该有的命运轨迹一样，亲自，手把手地教导我如何处理政事，把我带进朝堂。”

沈君姝又一次庆幸起了自家父亲的好脾气。

嬴玥已经听明白了：“姐姐若能入朝，得到皇帝的支持，也就有了对抗崔家前朝势力的能量，崔家有负于你，肯定不愿意见你站稳脚跟；而那个后宫里的小偷若是见到被她改变的命运走回正轨，那她就算吃了秤砣，也肯定是要坐不住的。”

她说得笃定，沈君姝欣慰地点头：“现在就等着她们跳出来，往父皇的怒火上撞啦。”

若能撞得粉身碎骨，那就再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