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储明突然说这个也不是无的放矢，那天在宋家，那个宋老太太看着面善，说话也软乎，可软乎话有时候才是最扎心的。
他说家之在家做闺女的时候不省心，宋老太太笑眯眯说家之是个懂事孩子。
他说家之在家身体不好，宋老太太笑眯眯说家之这孩子能干，娶了她是宋家有福。
他说家之这孩子不听话，宋老太太笑眯眯说家之这孩子最是乖巧，三个儿媳妇里属她最称心，可惜不是亲闺女，现在娶进门了，那和亲闺女一样一样的。
你听听这话，你看宋老太太笑眯眯的，一直都是笑眯眯的，说的话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戳人心。
于储明算是看明白了，宋家有没有把赵家之当亲闺女待是不一定的，但宋家瞧不上自己家当初对赵家之做的事儿是一定的。
宋家的老房子看着是挺一般，石头茅草泥，这年头，但凡家里过得去的，盖的都是这样的房子。
可要细想呢？
当年海那边的拉壮丁拉走了宋清安他爹，宋老太太一个女人拉扯三个儿子，不但给俩儿子盖了房娶了妻，家里的小日子过得也是顺顺当当，没有穷到揭不开锅的地步。
他那天去的突然，宋老太太还打算下地干活呢，身上穿的衣裳才几个补丁？
说句不好听的，宋老太太身上那件衣裳，放他们家，那都是串门子的时候才舍得穿的，平常干活儿哪舍得祸害？
人嘛，不过衣食住行四个字，从这四个字里多少也能看出来点儿平常人家家里过得啥日子。
再说赵家之，他也不是没去看过，在他们家瘦得跟竹竿似的小姑娘，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跑了，现在肉乎乎圆润润的，眉眼都舒展开了，身上也挂肉了，漂漂亮亮的，和小时候他姐他姐夫没死那会一模一样。
于储明甚至想不起来，小时候的赵家之脸上有酒窝吗？
大概有吧，他姐夫就是有酒窝的，闺女像爹，家之有酒窝再正常不过了。
这几天家里就于储明一个人，他就一直在琢磨，以前那么养家之是不是他做错了。
思来想去，都觉得，他这个当舅舅的，哪儿就错了呢？
错也肯定不是他的错，他天天忙活地里忙活去镇上找零工，哪有空管家里，家之被欺负成那样，都是老婆孩子的错！
这会儿于二良又抽抽噎噎地在这儿说他在姥姥家受了多少欺负，于储明越发理直气壮起来。
一定是媳妇儿的错，媳妇儿的娘家就是这样，媳妇儿言传身教的，能学出个什么好的来？
连带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也被媳妇儿教坏了！
于二良和于一秀都没想到，他们的爹不但不想给他们出气，反倒翻起了赵家之的旧账。
于一秀本来就厌恶赵家之，这会儿听着她爹的话，更是噌噌冒火。
只是势比人强，从赵家之出嫁开始，她就明白了，这个家真正受宠的只有弟弟，她不过是个附带的，以前有人在前头扛着，她感觉不到，现在前头没人了，她自己顶上了才发现，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
同情赵家之，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的，她有什么错？她当然没错，但她不会傻乎乎地说出来。
见一旁的傻弟弟瞪大了眼睛，于一秀弯起唇角，埋头吃饭，假装不知，也让湿淋淋的发丝挡住了自己的面部。
她犟嘴，说不定就得挨打，傻弟弟不一样，既能替她出口恶气，还不一定会挨打，弟弟这个时候不用什么时候用？
万一弟弟挨打了怎么办？
呵呵，和她有什么关系呢？又不是她让傻弟弟跟爹犟嘴的，疼也疼不到她身上啊！
“爹，我和赵家之怎么能一样？”
于二良终于回了神，扯着嗓子嚷嚷起来。
“她就是个没人要的杂种，咱们家给她吃给她喝还给出错了？你看谁家能白养一张吃饭的嘴？”
这话莫名耳熟，于一秀顿了顿，嘲讽一笑。
这不就是她娘天天挂嘴边上的话？以前这话骂赵家之的，后来这话就变成骂她的了。
于储明也惊到了，这么理直气壮的话居然是他儿子说得？
“没人要的杂种？”
于储明脸色莫名变幻几分，低着声又重复了一遍。
听得于二良赞同的得意洋洋的话，于储明一巴掌扇了过去。
“她是你亲姑姑的亲生女儿，是你亲姐姐，她是杂种，你是什么？你老子我是什么？一家子杂种是不？”
这一巴掌用了十成十的劲儿，于二良猝不及防，被扇倒在地，捂着脸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爹，眼泪吧嗒吧嗒掉。
他爹以前不这样的！
浑然忘了，以前他娘在家，都是遮着拦着，从不让他把这样的话当着他爹的面儿说出口的。
于一秀咕哝了一句蠢货，默默起身，给她爹让开了武打场。
“我吃饱了，爹，我回屋睡觉了，走了一宿困死了。”
她神色平静，好像刚才发生的事情她全然不知一般。
于二良眼睛又瞪大了几分，骂人的话张嘴就来：“于一秀你个赔钱货，你居然不帮我！”
这回迎接他的不是巴掌，而是亲爹的脚丫子，这一脚不偏不倚，正踹在他屁股上。
屁股肉多，还没什么关键的内脏器，踹这个位置，顶天了骨头出点问题，总不会要了他的命。
这些道理，于储明不知道，但他知道小时候自己犯了错，自己的爹就是踹这儿的，疼，但是不会出事儿，那就够了。
他是想教训儿子，不是想杀了儿子。
那一天，大半个于家坳都听到了于二良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于一秀悄悄起身去了街门口，端着一簸箕的苞米在那儿剥。
有人来问，她就笑笑，说弟弟惹了爹生气，爹骂了几句踹了一脚，他不服呢，在家哭，没啥事儿。
人家当亲闺女亲姐姐的都这么说了，他们这些街坊邻居的总不好执意进门看看去。
再怎么看热闹，也得人家愿意让看才行，于一秀这架势，分明是不愿意村里人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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