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世上再无观音婢

贞观十年七月末，远处夕阳带着火红滚烫的身子埋入大地，红了烟霞，暗了屋檐。

黄昏时刻，暮色洒落如大网洒落大地，立政殿门前，捎上还零星有着几朵黄花，在沉闷的晚风下也即将归土。

远处寺院传来悠扬厚重的钟声，李承乾如往常一般提着枇杷果干熬的小米粥，这粥带着一丝酸甜的，入口沁香，长孙皇后很喜欢吃里面的果干。

李承乾在中午给她送完吃食后便没有多叨扰，白天他的事情实在是多，科举改卷事宜还是要亲自下场。

所以他陪长孙皇后多在晚上，月明星稀，母子谈心。

长孙皇后下午会小憩一会，每次他送吃食来都在黄昏时刻。

长孙皇后会坐着他送的摇椅，欣赏立政殿前的百花。

李承乾见长孙皇后没在立政殿前，便轻着步子往殿里走去，心里想着长孙皇后今天歇息倒是长了些。

殿里寂静无声，十几米外有五个个丫鬟在门外候着。

“你们下去吧。”李承乾轻声说道。

丫鬟们闻声便轻着脚步离开了。

李承乾缓缓走到长孙皇后床前，夕阳的余晖正好透过窗户洒在了她的脸上，为她附上了一丝柔和的气息。

“阿娘，高明来给你送吃食来了。”李承乾坐在床边轻声道。

“阿娘，阿娘。”他又轻声唤了几声。

长孙皇后依然没有醒来。

李承乾轻轻地把手放在她的鼻息前。

就此姿势许久。

李承乾把食盒放在了床边，平和地向外走去，脱掉帽子，散开了头发。

坐在了立政殿的门栏上，看着大日将落下，夕阳洒在了他的脸上，晚风从李承乾散落的发丝间穿过。

远方是灯火通明的长安街，依稀可以听见百姓们的声音。

他脸上平静，看不出一丝悲伤。

他看着前面的两棵树，一棵是桃树，另一棵也是桃树。

他在门栏处坐了许久。

直至大地湮灭了最后一丝残阳，李承乾戴上帽子，缠好头发，走向太极殿。

李承乾缓步进入太极殿，也没有让人通报。

太极殿烛火明亮，李世民在批阅奏折。

一旁的吃食已然没有热气，应该是放了许久。

“阿耶，阿娘走了。”李承乾说道。

李世民一下没听清，只是看见了在殿中了李承乾。

“高明，你说什么？”

“你今日怎么没有陪你母后？有要事与阿耶商议？”

“阿耶打算再建几所寺庙为你母后祈福，高明你说建在哪儿好呢？”李世民看着李承乾笑着说道。

“阿耶，阿娘走了。”李承乾说，他没有用“崩”字。

听完，李世民笑容骤然消失，突然站了起来，打翻了桌子，墨水渗透了满地的奏折。

“什么时候？”

“申时。”

问完他便再也站不住，一个踉跄跌倒，墨汁沾满了他的衣裳，他不停想要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

“观音婢，观音婢......“李世民低声地喃喃着长孙皇后的小名。

“阿耶......”

“高明，扶朕，朕要去看朕的观音婢。”

李承乾扶着李世民的胳膊，感受着李世民胳膊的颤抖，一直扶着他走到了长孙皇后的床前。

李世民轻轻地撩开被子，握住了长孙皇后冰凉的手，看着已经逝去妻子憔悴的面容。

如潮水般悲伤在此刻再也难以压抑，汹涌着击垮了他心中的堤坝。

窗外几只乌鸦在啼叫，大殿清冷无比，李世民滑落的泪水在长孙皇后的手腕上发出滴答声。

月光皎洁，勾勒了李世民的侧脸以及长孙皇后洁白的手腕。

“高明，你阿娘去世前说了什么？”李世民哽咽地问道。

“没有，儿臣晚上来送阿娘吃食的时候，阿娘就没有声息了。”

“阿娘是在睡梦中离开我们的。”李承说道。

“也好，也好。”李世民轻声地喃喃道。

“你去告知文武百官吧，我想与你阿娘待一会。”李世民说道。

李承乾闻此便离开了。

许久，李世民扶着床框站了起来，抬头看着窗外的明月，皎洁的月光落在了他的衣衫上。

李世民闭眼回忆往事，回想这么多年与他的观音婢走过的风风雨雨。

二十三年前，她笑靥如嫣，他风华正茂，他们成亲了。

那年她的生母在她结婚之后不久去世，待她如亲生女儿的舅父被远贬他乡，她每日以泪洗面，自己只能轻抚她的后背，整夜地安慰她。

为了让她安心，为她修了玄中寺，每次聆听寺中钟声，她哀伤的心也会平静下来。

那时，作为主帅的自己长年征战在外，每次出征，在夜色还未退尽的清晨。

香雾云鬓湿，清辉玉臂寒。

他总是会轻抚着她被雾气打湿的香发，担心她洒满月光的洁白的手臂会感到寒冷，让她早些归家。

她也说让他早些归家。

荣登皇位后，她总是爱书籍而轻自己，即便是梳妆打扮时也手不释卷。

只有在他批奏折的时候，自己硬拉着她陪自己一起看，二人才能共执书卷，谈古论今。

每次批注晦涩的奏折，她总能从容以对，发表独特见解。

曾经红袖添香，秉烛夜读，相拥倾诉，而今斯人以逝，念此心揪不能语。

李世民一瞥看到了长孙皇后的梳妆台，只有冷清清的几样。

他心中又一阵难受，观音婢一生简约，不喜浪费，所需之物，足用即可。

贞观初年，内有灾害，叛乱不断，外有强敌，不能抗衡。

国库前所未有的紧张，她带着后宫节俭，最后衣服上都有了补丁。

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后能省到自己的衣服都有补丁呢？

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无能到让自己的皇后衣服打补丁呢？

就在李世民还在伤心之时，立政殿外已有阵阵脚步声。

他知道是百官和孩子们来了。

“进来吧。”李世民说道。

李泰与李丽质不顾礼仪，飞快地跑到长孙皇后床边，泪如雨下。

不一会，众多子女皆来到床边哭泣，皆真心为长孙皇后哭泣。

大多数皇子皇女都是长孙皇后一手带大的。

岂能不伤心？

李承乾在立政殿外组织相关事宜，一众大臣皆在立政殿前，魏征所泣最为伤心。

大呼道：“无皇后便无今日之魏征！”

不止他一人，有众多大臣泣不成声，他们都是受过长孙皇后恩德的。

有些是旧太子李建成的旧臣，如不是长孙皇后，他们怕是早已追随李建成了。

有些是犯事，长孙皇后为他们请求宽恕。

在李世民被魏征气的气急败坏的时候，长孙皇后在理清原委后，还赏赐布帛给魏征，表示自己支持他。

有了长孙皇后的支持，他魏征才能如此正义直言。

整个后宫今夜都尽显压抑，长孙皇后待人温和，受后宫众人爱戴，要是换了一个皇后，她们不知道是否还能如此安稳地生活。

李承乾与礼部将相关事宜安排好后，看着哭哭啼啼的兄弟姐妹们，没有多讲什么话，只是在灵堂中找了一个位置，默默坐下。

深夜回家，李承乾在院中种了一棵枇杷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