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不苦，甜

一道残阳的余晖铺洒在江水之中，江水一半深绿，一半被染的通红。

余晖亦照在溪桥上，炊烟缕缕从柳树的斜影中轻轻飘过，一弯流水围绕着孤村。

李承乾离开了驿站，带着一位叫王时焕的红旗兵，乔装打扮，来到了这个小村子。

“老伯，我与王兄准备去京城赶考，可驿站已关，可否许我二人借住一晚？”李承乾说道。

“进来吧，进来吧。”老伯说道。

看得出来由于多年的操劳，他的手背粗糙得像老松树皮，裂开了一道道口子，手心上磨出了几个厚厚的老茧。

流水般的岁月无情地在他那粗糙的脸上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皱纹。

他那原来是乌黑乌黑的头发和山羊胡子也变成了灰白色。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是那么有神，尽管眼角布满了密密的鱼尾纹。

老人告诉李承乾，他是这个村的村长。

“我去烧茶，你们等一下。”

不一会，老人拿着陶碗端了两杯热茶给李承乾和王时焕。

“谢老伯。”王时焕说道。

“哈哈，不谢不谢，只是看到大唐的兵，心中激动罢了。”老人说道。

“老伯的意思是？”李承乾问道。

“那娃子是府兵，老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我以前也是府兵呐......”老人似怀念似的抬头看向窗外。

“咱府兵呐，上过战场，眼里的杀气和时常握刀的习惯是改不了的，你俩都腰间系刀，可那娃子总是握住刀柄。”

“怕是进京赶考的就是你一人吧！”老人笑着说道。

“既然老伯猜到了，那就实不相瞒了，王兄是我的贴身侍卫，从吐谷浑回来的。”李承乾搂着王时焕骄傲地说道。

“我俩从小一起长大，只是王兄更喜习武。”

王时焕也得亏真的是从吐谷浑回来的，要不然还真得被李承乾这波操作吓到。

“哎呦，吐谷浑回来的兵呐，那可不得了啊，你们在吐谷浑打的真好，老伯佩服呐。”

“想当年，我跟着当今陛下打洛阳的事情......”老人一脸激动地与二人分享他的光荣岁月。

“呵，那洛阳是真难打，是硬茬子，但是当今陛下也不是好善于的，硬是打下来了。”

“我还跟随李靖将军征战突厥，哼，那群崽子，也没多厉害，被砍了也知道疼。”

“当时与李靖将军千里奔袭，直捣敌军王庭，追杀他们几百里，当真是痛快！”

“老婆子，拿酒来！今天高兴，得好好喝点。”老人越讲越激动。

这时屋里走出一名老妇人。

这时，夕阳挪移了一个角度，柔柔地照在老妇人的饱经沧桑的脸上，老人慈祥地笑着，就像绽放的野菊花一样。

微风吹来，几缕银发在金色的阳光中随风舞动。

“老头子，别多喝，你那......”老妇人递过酒壶喃喃道。

“知道知道，就喝一点，今天不是高兴嘛。”老人不耐烦地说道。

“孩子，我们也都没吃，儿子和儿媳在城里做生意，快回来了，一起吃点吧。”老妇人微笑地看着李承乾。

“我们都带了干粮的，不必劳烦阿婆了。”李承乾拒绝道。

百姓家也不富裕，用来招待客人一顿，他们就得清苦好几顿。

哪知老人却不乐意道：“这两年朝廷好呐，惦记咱们，给咱家多分了几亩地，又给了稻种。”

“也不像从前似的，不怪老伯说话直，娃子难道是嫌弃农家饭清淡吗？”

“既然如此，那就李某恭敬不如从命了。”李承乾回道。

趁着老妇人去做饭，王时焕与老人谈了他们在吐谷浑的战事，说道大败敌军，追杀千里时，老人激动地大喝好几碗酒。

“过瘾呐，过瘾呐！大唐的兵是越来越能打了，我们当年可没这么打。”老人感慨道。

“陛下圣明，太子殿下圣明，给了咱好日子，又不让那群草原人欺负咱，来，娃子，再喝一杯。”老人高兴地说道。

“少喝点撒，你的身子不好。”老妇人在厨房叨叨道。

“嘿，怕啥子嘛？娃子莫要理这阿婆，我俩继续，哈哈哈，再给我谈谈，你们最后为什么没有打西域。”老人手舞足蹈地说道。

王时焕跟他讲了圣旨的事情，老人连连摇头，直呼可惜。

不一会儿，一个男子和女子挑着担子回来了。

男子身姿雄壮高挑，女子干净白皙，给人柔弱的感觉。

“阿耶，我和阿禾回来了。”男子说道。

“熙儿，你快来，今儿咱家有客人。”老人说道。

男子看见李承乾二人，抱拳道：“二位仁兄，在下赵熙，这是某的婆娘赵堇禾。”

“在下李安，这是我发小王时焕，二人前去京城赶考，在此歇息，多有叨扰。”李承乾回道。

在得知王时焕是府兵后，赵熙眼神中满是崇拜。

“我哥赵临就是府兵，他前些日子去了边境，好像是去防卫突厥吧。”

“可惜，朝廷没征召我，要不然我也想去打突厥。”赵熙说道。

李承乾应和着说道：“有机会的，有机会的。”

老妇人端来大米饭，白白的那种，王时焕二话不说，直接闷头干饭。

“不够还有，不够还有，慢点吃。”

“有了这占城稻啊，我们以后的粮食是够吃咯。”老妇人笑着说道。

老人家两个儿子都是府兵，老大没成亲，老二去年丰收，娶了个媳妇，加上二人都是府兵，家里的地很多。

又不用交税，所以家里还是挺富裕的。

老人听到粮食够吃，就忽然哭了起来。

“还是大隋的时候，我十五岁被拉参军，参军数十载，父亲兄弟皆无联系，生死之间，每每想到，泪流不已。”

“待到大隋灭亡，我回来寻找家乡的旧路，在村里走了很久只见空巷，日色无光，一片萧条凄惨的景象。”

说道这里，老人抱头痛哭，酒杯也被打掉到了桌下。

“还有一只只竖起毛来向我怒号的野鼠狐狸，村落荒凉，我家中只剩下蒿草蒺藜，我找遍周围，也没有见到我的家人。”

“我的乡里百余户人家，因世道乱离都各奔东西，他们活着的没有消息，死了的已经化为了尘土。”

“我在家待了数十日，心中满是凄凉，四邻还剩些什么人呢？只有一两个老寡妇。”

“老寡妇告诉我，我的母亲五年前去世了，我顿时感觉天旋地转，涕泗横流，内心伤痛难以言说。”

老人哭泣的声音渐渐小了，眼神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哀伤。

“我的阿娘常年生病，死了五年也没有好好埋葬，她生了我，我却没有好好地服侍她。”

“母子相隔数十年，忍受的辛酸苦楚，又哪是能说得清的呢？”

“人活在世上却无家可别，这老百姓可怎么当？我的家早没了，在我被强行拉去参军的时候就没了。”

老人说后顿了顿，倒了一碗酒一饮而尽。

李承乾可以想象，这个老人在二十多岁回乡时的悲伤，当真是十年生死两茫茫。

他在生死相博时，已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母亲去世。

如今他双鬓斑白，念此只会更加悲伤罢了，每次清明的时候，李承乾认为老人看着母亲的孤坟也不知道说什么。

怕是只有泪水直流吧。

“正当春季，我扛起锄头下田，到了天晚还忙着浇田，县吏知道我回来了，又征召我去练习军中技艺。”

“我成为了一名大唐府兵，虽然附近参军，可家里也没什么可带。”

“就算是近处，我只有空身一人，如若是到远处去，终究迷失。家乡既已一片空荡，远近对我来说都是一样。”

说道这里，老人看了老妇人一眼。

“直到我随着当今陛下攻打洛阳，在城中看见一个哭泣的姑娘，那次我没有去抢夺战利品。”

“只是一直护着那姑娘一直等着战争结束。”

老妇人的目光也逐渐柔和起来。

“姑娘一直在我怀中哭泣，我也不知道怎么办，只能拿些随身带的干粮给她。”

“那个姑娘就是阿婆，在攻下洛阳后，我让她等我。”

“之后我一直在长安，过来几年后，我又随李靖将军打了突厥，我得了好多战功，我开心地去找她。”

“你阿婆听闻了我的经历，泪眼婆娑地看着我，她消瘦的样子我至今记得。”

“她对我说：我们走好不好，走到一个不会打仗的地方。”

“我抱着她说：好，”

说道这里，老妇人的泪水也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放弃了我的爵位，我放弃了我的军功，恰好我孑然一人，我拿着战功换了钱财。”

“我们来到了淮南道，自己盖房子，自己开垦田地，村里的几户人家相互扶持。”

“后来我们就有了儿子......”

老人眼中的幸福似乎都要溢出了。

李承乾看着眼前的老人，不禁问了一句。

“老伯，你觉得你这一生苦吗？”

老人看着给他倒酒的老二，忙着盛饭的儿媳，以及泪眼婆娑的阿婆。

笑着对李承乾说：“活着不苦，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