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牛记

烂柯棋缘番外：神牛记（上）

一座偏僻的山村中，一个八九岁大的孩童蹦蹦跳跳从自家老瓦房里跑出来，手上还抓着一个粗馒头，一边跑着，一边还朝着屋内喊。

“娘，我去放牛啦~~”

“小心点。”

“知道啦~~”

“黑娃，吃的带了吗？”

“带了！”

孩童回完话就已经跑到了茅草牛棚，将粗馒头揣在旧褂衫的兜里，然后打开了栅栏。

牛栏里趴着一头体型健硕的大水牛，一身皮毛乌黑油亮，那一对大牛角又长又弯。

在听到孩童的脚步声的时候，水牛就已经摆动了几下耳朵。

这大水牛没有缰绳，只有鼻子上的一个鼻环，孩童进了牛栏直接就爬上了大水牛的背部，后者一边“哞~”了一声，一边懒洋洋地站起来。

“走大牛，我们去北山！”

“哞~”

大水牛拖着孩童迈开蹄子，慢慢悠悠走出了牛栏，黑娃在这个过程中不停蹬脚并且用手拍着牛背，于是大水牛颇有些不情不愿地慢慢加速。

山村之中的建筑间隔都有一些距离，蜿蜒的各条村道也大多是踩出来的路，大水牛拖着孩童在道路上前进，沿途不断和村人打着招呼问着好。

随着大水牛脚步加快，村庄也逐渐远去，黑娃身边也多了两个放牛娃同伴，一个大几岁一个年纪差不多，也骑着自家的大水牛。

三个孩子有说有笑地驾着牛前进，骑着牛淌入前方一条小河，两头水牛这边的水直接到了接近脊背的位置，那两个孩子屁股都湿了，而黑娃这边的大牛却只让水没过孩童的脚踝，任由孩子欢快地踢水玩。

北山上草木茂盛也没有什么凶猛的野兽，是几个放牛娃最喜欢去的地方，尤其是这个季节，很多山中果子都开始成熟，是一年中最能满足孩子那馋嘴的时候。

大约小半个时辰之后，放牛小队就到了自己的“放牛场”，并且开始玩耍起来，这几头水牛性情温顺听话，也不担心丢，甚至还能自己走回家，所以也不用过多照看。

采集了一些果子，三个孩子爬到一块离地得有几尺的大石头上，将收集的果子全都掏出来放到中间。

这是一块在山中稍显开阔的地方，三人躺在大石头上能看到天空，因为在山上，孩子们总觉得离天更近。

“好羡慕小鸟啊，他们可以在天上飞。”

“是啊，要是我也能飞就好了。”

“你们说外面是什么样的？”

黑娃这么问了一句，年纪大几岁的那个男孩顿时就得意起来，他抓过一颗小小的野山楂塞入口中，抖了抖肩膀咀嚼几下，然后说道。

“前阵子我跟着我爹去了山外的镇子上，那里可大了，房子可多了，集市上可热闹了，到处都是人，很多都穿着非常漂亮的衣服......”

随着男孩的诉说，黑娃和另一个孩子侧向他，一边认真听着，一边露出羡慕的神色。

“小山哥，城镇里还有啥稀奇东西吗？”

“当然有了，多了去了！”

小山坐了起来，抓起一颗山楂果晃了晃。

“瞧见没，山楂果，城镇上能用它做出顶好吃的东西呢，叫冰糖葫芦，挑选又大又红的果子，用那竹签子串起来，然后裹上红红的糖浆，又酸又甜，我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呢！”

黑娃和另一个孩子直咽口水。

“小山哥你吃到了？”

“那是当然了......”

想了下，小山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我求了我爹很久，他舍不得买，有个城里的小孩啃了一口的糖葫芦掉地上了就不要了，我等他们真的走了，就赶紧冲过去捡起来了，就一点点灰，一点也不脏，我还给我爹和二叔都吃了一颗呢！”

“你为什么不带回来让我和黑娃也尝尝呀......”

小山顿时语塞，望着两个同村弟弟羡慕和渴望的神色，他眼神略微闪躲地嘟囔道。

“那个，呃，路，路太远了，带回来就坏了，一共也就那么几颗，当时我又很饿，就，就都吃了.......下次，下次我如果有机会再进城，如果我能再得到一串糖葫芦，我一定带回来给你们吃！”

“嗯！”“说定了！”

“一定的！”

小山拍着胸口保证着。

“哞~”

不远处啃草的一头大水牛叫唤了一声，视线扫向石块上的孩子，露出极为人性化的眼神，仿佛是在笑话什么，但没有谁注意到。

这块山中空地犹如林木线下的一片净地，阳光毫无阻碍地照射下来，但偏偏从不会给人一种很晒的感觉。

和别处不同，一缕缕光芒落到大水牛这边，仿佛全部融入其中，那一身乌黑的皮毛仿佛都镀着一层淡淡的光辉。

此时更似乎有一阵阵凉爽的清风从山中吹入空地，也让三个孩童也觉得格外惬意。

风过牛躯入梳理其皮毛，光镀其身引内景之芒，是为吞吐天地之华，日月之辉。

忽然，大水牛懒洋洋的身子动了动，眯起眼睛看向另一片山林，它模模糊糊能感觉到什么，凭借直觉的本能，一种无形的神念随着视线扩散。

大水牛隐隐看到一个一瘸一拐的背篓男子在林中乱转，而另有一个模模糊糊带着阴冷感的影子跟在那人周围，每当男子走了一段路，影子就会在他前面快速扭动，阴冷的气息就化作一片雾气般的墙。

“哞——”

“咚咚~”

大水牛长吟一声，右蹄重重踏在山石上，那声音引得三个孩童都看向大水牛，但见它依然在悠闲吃着草，便很快不在意了。

半天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三个孩子都是带着吃的出来的，他们大多会在外面待一天，中午饭就吃带出来的东西。

至于喝水的问题就更简单了，山泉山溪直接捧起来喝，清冽甘甜胜过茶水。

这会三个孩子已经带着水牛到了一条山中小溪边，不过不光是为了喝水，而是翻开石块之类的地方找螃蟹逮小鱼，这是独属于他们的欢乐时光。

“哞，哞~~~”

黑娃家的大水牛忽然大声叫唤起来，也引得三个孩子好奇地朝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大水牛身体的方向，树林处似乎有个人影。

没过多久，一个背着背篓的人就走了出来，对方显得略微有些气喘，看到溪流之后面露惊喜，然后一瘸一拐地迅速靠近，放下背篓，然后跪地俯下身子，先洗了洗手，再捧起溪水痛快地喝着。

这过程中，三个孩子也在好奇地打量着来者，而那头叫唤的大水牛则慢慢悠悠走到了他们身边啃着西边的水草。

这是一个头发和胡须都显得花白的老头，年纪看起来不小，但脸上气色不错看着也不太老的样子。

“老头，你是谁呀？”

喝饱了水，老头这才松了口气抬起头来，他扫了三个孩子一眼，再看看周围的水牛，明白这应该是三个放牛娃，看来周围是有一个山村的，他带着笑容指了指背篓。

“我呀，是进山来采药的，差点没能从山中走出来，这溪水可算是解了燃眉之急啊，你们是附近的人家的孩子吧，哪个村的？”

“娄弯村的。”

小山赶紧回答，这人讲话的口气让他想到了城里遇见过的几个有学问的。

“哦，原来如此，偏了不少，实属不该呀。”

老者抚须感叹，然后坐下来拉过背篓，随意清点了一下草药，更是从怀中取出一本书翻动起来。

三个孩子在好奇心驱使之下越凑越近，看到那本书上都是文字，偶尔还有一点点花草样子的图案。

这下子，三个孩子顿时肃然起敬，这是个识字的读书人，不过看起来老了一点，自己进山采药，应该没考上什么功名。

但就算没有功名，读书人三个字的分量对于山村娃娃来说已经够重了。

老者找到一株草药细心比对着书籍，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

“此番进山，收获不小啊，哈哈哈哈......”

老者笑着抬头看向身边，三个孩子立刻往回缩了几步，引得老者又好笑地摇了摇头。

“你们的村子应该不远吧，可否能带我过去换顿餐食？我未带什么钱财，但懂得医术，可以帮你们诊个病痛。”

“哇！”

“您是郎中啊？”

“正是。”

老者抚须笑着，三个孩子惊喜崇拜的眼神他很受用。

而三个孩子居然都直接掏出了自己准备吃的东西，三个大小相似的粗馒头。

“郎中爷爷，你要是饿了就先吃这个吧。”

“对，这粗馒头很好吃的。”“对呀对呀，虽然没有馅，但是带着甜味的！”

老者看了看三个孩子，本想客气两句，但实在是早就饿坏了，说了声谢谢就接过两个馒头啃了起来，随后又接过了第三个，吃完三个馒头又喝了点山泉水才好受不少。

因为在山中遇上了一个郎中，今天三个孩子回家就特别早，半下午就已经带着人往回走了。

老郎中的脚似乎是崴了，走路不太便利，黑娃就让自家的大水牛驮着他，一路从北山回家，最终也带着老郎中到了自己家中。

黑娃家里的人热情招待了老郎中，就连在田间干活的男人也被赶紧叫回来，一个老郎中到家里，对于他们来说可是货真价实的贵客登门，可得重视起来。

娄弯村里的人听说三个娃在山里带回来一个真正的大夫，尤其听说大夫愿意帮他们诊病，就全都过来凑热闹。

一个小山村里一百多口人来了一大半，把老郎中都给吓了一跳。

晚上黑娃家的饭菜远比平常丰盛，除了老郎中和黑娃一家，老村长也留下来作陪，饭菜有荤有素还带汤，更是开了一瓶自酿的土酒。

这待遇让老郎中直呼不必如此，但村里人依然极为热情，他也只能在心中暗叹着：‘罢了罢了，便多留些时日在村中吧。’

烂柯棋缘番外：神牛记（中）

老郎中当然知道娄弯村人为什么过分热情，村人淳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自然是他郎中的身份和说出来的话。

山村中人虽然也懂得一些土方土法，但绝对不可能和真正得到医术真传的大夫相比的。

但老郎中倒也没有如何抵触，悬壶济世、医者仁心，到了这份上了，自然是能帮就帮了。

于是乎，老郎中就在黑娃家暂住了下来，并且每天都有许多人来这里求老郎中看病，他也是来者不拒。

很多人身体都比较健康，但也真看出一些人的毛病，更诊治了一些人的旧疾，每每妙手回春，药到病除，这都是老郎中来之前村人不能奢望的。

至于药材，也是尽量从简从易，在娄弯村很多都能自给自足，甚至村民还经常自发将一些采集的药材送到黑娃家给老郎中，也是后者的一种意外之喜。

托了贵客的福，这几天黑娃的伙食都很好，毕竟村里人也经常会送一些菜过来，其中不乏鱼虾和肉类。

老郎中挺喜欢这里的，喜欢坐在屋外看着远方，这几天黑娃甚至都没特意出去放牛，而是每天都由其父亲割了草回来喂牛，另外几个孩子也是如此。

这当然不是因为家里人纵容孩子偷懒，而是老郎中闲暇之余在教几个孩子识字。

虽然知道老郎中呆不久，但依然是难得的机会。

经过头几天密集的求医者之后，到了第四天人就少了许多，这会老郎中正好闲着，用一根树枝在地上比划着。

“这个字是‘天’，这个字是‘地’，而这个字则是‘人’，天地人三才，外应自然，内应人身，此医道之理，百会在顶应天，主气；涌泉在足应地，主精；璇玑在胸应人，主神，故称三才！”

老郎中抚须讲解着，然后忽然回过神来，自己又延伸过度了，赶紧干咳一声。

“咳，你们今天上午把这三个字写会就很不错了，来来来，照着我的比划学......”

“是，李景爷爷！”“知道了！”

老郎中拿着树枝，而几个山村孩童同样拿着树枝，一起在地上比划。

只不过在不远处的牛棚里，平常一直懒洋洋趴着的大水牛，今天却站直了身子，一颗硕大的牛头伸过栅栏看着老郎中和孩童们的方向，一边咀嚼着东西，一边细细听着仔细看着，既学认字也学其理。

老郎中这段时间教孩子们识字的时候，无意间蹦出来或者忍不住讲出来的医道之理，很多时候都让大水牛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一些早就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似乎摸到了准确脉络。

有时候，有些事，并不需要太多太深入的讲解，只需要些许点拨，就能悟出真理，正如经脉之理，正如天地人，精气神，有了这些规律性的突破口，大水牛就能根据早就已经察觉到的变化，归纳总结出自身的根本。

‘阴重则升阳，阳重则降阴，至阴化至阳，至阳转至阴，阴阳相继，水火交融......很简单嘛！’

大水牛一身浑厚的元气如同一颗炙热的太阳，随着他吐纳天地之灵，山村中这段时间的气候变化也时热时凉显得很反常。

时间很快过去了半个月，作为游方郎中的李景的腿脚早已经好利索了，今天傍晚，他就和黑娃一起，在山村中闲逛，而黑娃家的大水牛居然也在边上亦步亦趋地跟着。

老郎中活动着筋骨，看着村中炊烟袅袅，也十分享受这段时间的宁静，沿途不断有村民打着招呼。

“黑娃啊，认了也得有两三百个字了吧？”

黑娃略显支支吾吾地回答。

“差，差不多......”

“哈哈哈，这么点时间，若想要记清明理，对你们这些以前没有接触过文字的孩子来说确实难了些，不过多写多读，单只做到这一点，也会有豁然开朗的一天，文字自有其韵。”

黑娃把手往后伸，大水牛凑近脑袋任由孩子摸着自己毛茸茸的脸颊。

“李爷爷，您要走了么？”

老郎中舒展完筋骨，笑着回答。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我本是误入此地的郎中，不可能一直待下去的，已经在这留了够久了！”

“哦......”

黑娃的声音明显失落了下去，老郎中此刻不由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但没有多说什么。

“我这一身医术是属于天下人的，医者济世为民，更欲遍观天下奇症，解天下奇疾，乃我毕生所愿，趁着身子还不错，自然要多走走的，不过将来如果我欲择一处地方养老，肯定会优先考虑娄弯村。”

“真的？”

黑娃眼睛一下亮了起来，老郎中则哈哈大笑。

“哈哈哈哈哈，当然是真的！”

说着，老郎中思量了一下，低声说道。

“我有一妙书，白纸无字，墨落不染，早年心悸，枕之安眠，日久，于梦中悟得医道之理，却是一本奇书啊，到时候我带来给你瞧瞧？”

刚刚老郎中的话对于黑娃深奥或者太咬文嚼字了，他听得似懂非懂，但听懂了最后一句，连忙点头。

“那说好了，不准骗我！”

“一定一定！哈哈哈！”

老郎中负手在背，优哉游哉大步往前走去，这段时间让他心情畅快。

不过老郎中没注意的是，黑娃身后的大水牛却在抖动着耳朵。

‘哎哎哎，这老郎中要走？我字还没认全呢，那些个道理还没听够呢，这怎么成？’

于是乎，大水牛看着乐乐呵呵大步向前走的老郎中，眼珠子一转，一只蹄子悄悄抬起，再悄悄往地上一踏。

一道土流在地下翻涌如蛇，刹那间到了老郎中的脚下，后者右脚刚刚踩了上去，顿时脚下一滑，身体失去了平衡。

“哎哟——”

老郎中大叫一声，半个身子凌空又摔了下去，还滑下了土路边上的小坡。

“啊！李爷爷！”

黑娃慌忙跑了过去，而他身边的大水牛则赶紧扭头看向他处，一副和我无关的样子，也得亏了它十头牛，换成是个人这样子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

“哎哟，哎哟......”

老郎中李景在落下的土坑中哀嚎着，他小心捧起自己的右腿，伸手一摸就知道不好。

这下子，右腿怕是要接骨了，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明后天离开的计划显然是泡汤了。

听着周围几个村民都赶过来救援，大水牛的头又转了过来，一双铜铃般的牛眼都眯了起来，这还差不多。

不过这时，大水牛忽然察觉到什么，转头看向西边。

“哞~”

西边不远处，一个黄光赶紧缩回一座小巧土庙的墙根后面，乃是一个手持树拐杖的小老头，此刻正在不停拍打着胸口，心里也是蹦蹦直跳。

‘乖乖，我居然一直都没发现，这头牛已经成了气候呀！不过它在黑娃家甘心这么待了多年，也没什么戾气，应该，应该不会害人吧......’

小老头鼓足勇气再看向那边，老郎中已经被救了起来，此刻正被人背着送往黑娃家。

而黑娃子牵着大水牛紧紧跟着，脸上满是忧心但也带着一点矛盾的欢喜。

杵着树拐杖的小老头仔细看着，再次给自己顺了口气，虽然这牛确实坑了老郎中一把，但也可以解释为想要黑娃开心嘛......

作为本村供奉的土地，小老头最终没勇气出现在大水牛面前，而大水牛则更没兴趣去和土地照面，给你面子你是土地爷，不给你面子又能把牛爷咋地！

虽然老郎中才好了左腿结果右腿又伤了，而且更严重，但在知道没什么危险之后，村里人却没有人任何人不高兴。

哪怕是老郎中自己，哀叹几声之后也只能自认倒霉，怪只怪自己刚刚走路太得意忘形，连脚下都没看清，脸算是丢大了。

老郎中自己医术高明，身体又好，虽说不再年轻，但恢复起来确实也没有一百天。

大概两个半月的样子，老郎中的腿脚就恢复了正常行动能力，这一次，他再也不敢得意忘形。

这一次，大水牛也不好意思再弄伤他一次，毕竟虽然不是人，但它不至于没下限。

再者，仅此三个月从老郎中这边学来的东西，足以让大水牛受用终身，确实承了很大恩情，更不可能下得去手整蛊了。

待到临别那天，娄弯村全村人都送到村口，更由黑娃父亲在内的几名壮士汉子一起送老郎中去镇子上。

村口送行的队伍中，黑娃骑着大水牛也在那，后面更是站在大水牛背上眺望，直到看不见了才抹着眼泪回去。

家中爷爷奶奶过世得早，黑娃这段时间早已经把老郎中当亲爷爷了，能不伤心才怪了。

黑娃抽泣着在牛背上无声流泪，也不管去哪了，任由大水牛驮着自己走着。

而大水牛则没多少伤感，只是它走着走着就偏了道，没有往回家方向走，而是越走越偏，随后在一片到处是枯草堆的地方停了下来，牛鼻子嗅嗅味道，牛眼睛凑着一个角度瞪得老大且目不转睛。

黑娃子哭着哭着就被一种奇怪的声音打搅了“悲伤感”，那是一种“嗯嗯呀呀”的声音，时不时还能听到一声仿佛捂着嘴的尖叫。

“大水牛，走啊，回家啊~”“快动起来呀！”

黑娃又是叫又是拍打，但大水牛动也不动，他眺望了一下大水牛看的方向，远处似乎有什么动静，但看不清。

“哎呀，你快动起来呀！”

黑娃有些生气了，但拿自家大水牛毫无办法。

大概过了一小会，大水牛才开始不急不缓地动了起来，走向一边的杂草处啃食起来。

黑娃还在不停拍着大水牛，却忽然看到一个稍显陌生的男子从枯草垛方向走了过来，他挠了挠脑袋，好一会才想起来什么。

“果哥......”

“哎呦，黑娃还在放牛呢？哈哈哈，下回我从城里给你带个糖葫芦啊！”

“真的吗？太好了！”

黑娃高兴得差点跳起来，刚刚的悲伤也被冲淡了不少。

男子笑着离去，不过步履略微有些踉跄。

“哞~”

大水牛叫唤了一声，转头看向枯草垛方向，然后黑娃很快也发现那边又走过来一个人，定睛一看，这次快速叫了出来。

“刘婶！”

这是村里的刘寡妇，年纪不过三十不到却已经守寡，只要是常住村里的人，黑娃都很熟。

“啊？黑娃啊，才放牛回来啊？”

这位六婶稍显慌张，但看黑娃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镇定下来，伸手摸了摸黑娃的脸，看着泪痕似乎是刚刚哭过。

“有人欺负你啦？”

刘寡妇关切地问着。

“是不是陈果那个坏秧子？”

“没有呀，果哥挺好的，他还说要给我带糖葫芦呢！我是因为李爷爷走了，伤心.......”

“哦哦，那就好......”

刘寡妇露出了笑容。

“李大夫走了确实可惜，他要是能留在村里就好了。”

“嗯......”

“呃，黑娃呀，你看到陈果了吧？那个，在这看到我的事，可莫要和人说呀，你爹娘那也别说，答应刘婶。”

“哦......”

“乖，婶子一定会给你买个糖葫芦吃的。”

“啊？太好了！”

黑娃更开心了，不过又疑惑。

“为什么不能说呀？难道......刘婶你喜欢果哥，偷偷跟着他瞧模样？”

刘寡妇提起来的心又放下，然后又好气又好笑，又有些害臊。

“才不是这样，陈果那样的谁喜欢啊，有些事，哎，小孩子不要问这么多，真正讨女人欢喜的，其实，应该是像你爹那样的，靠得住......不说了，我先走了，记住婶子的话啊！”

“嗯，记住了！”

黑娃打着招呼。

“哞~”

大水牛又叫唤了一声，盯着刘寡妇的背影目不转睛，同时脑海里浮现黑娃他爹那老实憨厚的农人朴实形象，微微点着那一颗硕大的牛头。

小孩子为了一口梦想中的吃食，意志力可以很坚强，更何况黑娃本来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所以从不乱说什么。

老郎中走后，山村的生活恢复了往日的状态，放牛或者耕作。

日升日落，时间一天天过去。

都几年了，黑娃也没能等来陈果的糖葫芦，倒是刘寡妇确实给了他一串，开心得他忘乎所以，舔着糖葫芦绕着村子炫耀，但在满足虚荣心的同时，免不了心疼不已地分出去几颗。

烂柯棋缘番外：神牛记（下）

“那串糖葫芦，早知道自己偷偷都吃了......”

牛背上的黑娃第N次这么嘀咕着。

“哞~”

大水牛叫唤了一声，好像在说，这都上个月的事了，能别念叨了吗。

“李爷爷怎么都不回来看我呀，他是不是忘了我呀......”

黑娃的声音明显低落了下来。

黑娃一提到游方郎中李景，大水牛脑海中也浮现当初那个老头的样子，恍惚间，心神仿佛打开了某种关窍，一种明晰之感升上心头。

‘原来他已经死了啊!’

背上的黑娃还在念叨着老郎中，期待着他回来，期待着他来村里住，而大水牛则沉默了下来，蹄子踱步，朝着家中走去。

当晚，黑娃家方向，牛栏中一头大水牛扫开栅栏，走到屋外抬头望月。

满月当空，月明星稀。

“哞~~~~~”

牛鸣声悠远清亮，传遍山村和旷野。

随后大水牛迈开蹄子往前走去，并且不再回头......

黑娃家的牛，丢了。

不光是黑娃家急坏了，整个山村的人都帮着找，去各个角落，去北山放牛地，去更远的地方，但都没找到。

黑娃希望大牛能自己回来，可是过去半个多月，大水牛还是没回来，这是难以接受的事实，是伤心的眼泪也无法洗刷的结果，更是对黑娃一家的沉重打击。

但所幸山村人之间互帮互助惯了，黑娃家没了大水牛，但村里还有好几头，真需要耕地的时候，绝对会借的，也让黑娃一家好受一些。

数月后的一天，天空乌云密布，大山深处更是电闪雷鸣。

“咔~轰隆隆——”

雷霆浇灌大地，雷声震耳欲聋，天地之威仿佛要将山峰震碎。

即便是山村中，这一天也没任何人敢外出，全都窝在家中，每当剧烈的雷声响起，就算是一家之主都免不了会轻轻缩一下身子。

老人们在讲，这辈子都没见过几次这么可怕的雷雨，没听过几次这么可怕的雷声，搞不好是老天爷在收妖，告诫山村中的村民要看紧孩子。

雷云密集之刻，山村土地小庙中，一个身影罩在泥塑上同样胆颤心惊看着远方。

一日之后，晴空万里。

大山深处的一片焦土中心，多了一个如同老农一般的憨实汉子，他握握拳，蹬蹬脚，再扭动了一下身子，浑身筋骨“噼里啪啦”地响。

“嘿嘿嘿，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汉子仰天大笑，笑声穿透山林直插云霄，在笑了片刻之后，他脚下猛然发力，身形如同离弦之箭射向远方。

翻山越岭上路过河，这汉子走了很远的路，穿过了很多城镇，也见识了人间的花花绿绿，虽流连忘返，但一直朝着目标方向前进。

终于，在一天夜里，汉子找到了一处乱葬岗，这里满是怨气和阴气，但老郎中的位置在他眼中却格外显眼，算是这里难得比较“干净”的地方。

汉子放缓脚步慢慢都过去，没有用动用什么妖力，而是用双手一点点扒开泥土，最终露出一片一角和腐化的身躯。

“老郎中，你一生行医济世，不该死在这里，更不该死后连块墓碑都没有！”

“咯啦啦啦......”

看着老郎中半腐身躯上的种种痕迹，农人汉子双手捏起拳头，一时间筋骨齐鸣。

下一刻，妖风大起，汉子卷着老郎中的尸体一起消失不见。

......

一口棺材中装着一具尸体，一个壮实的农家汉子用绳子系紧了棺材，将它绑在身后。

汉子直接在棺材上写了字——济世名医李景。

这位背着棺材的人走在城镇的街上，也引得很多人的围观，但多是指指点点，无人敢上前阻拦。

出来久了，汉子也明白，外面并不像山村那样太平，老郎中口中的兵荒马乱，说过的乱世之景就是外面的样子，到处都是烧杀抢掠，社稷败坏，很多地方甚至妖孽横行。

走到一处高门大院外，汉子才止住脚步，抬头看去，上书“天域帮”。

“干什么的？”“背着口棺材真是丧气，快滚！”

汉子抬头看向门口，咧开了嘴。

“牛爷我是来找茬的！”

“什么？”“这家伙想找死？”

门口几人冲了过来对汉子拳打脚踢，但后者不闪不避，任由他们打，脚步却再次迈开，往里面走去。

“拦住他！”“这家伙力气好大！”

越来越多的人过来，十几人拖拽推顶都无法阻止汉子的步伐，外面围观的人也越来越多。

“杀了他！”

“铮~”

有人拔刀，吓得围观人都下意识后退，刀砍在汉子身上却只留下浅浅的口子。

“吼——”

汉子大吼一声，浑身爆发出一阵猛烈的气息。

“砰”“砰”“砰”“砰”......

身边阻碍者如同撞上无形巨墙，纷纷倒飞出去，撞墙则崩，撞门则碎，一个个身上见血或者失去气息。

“谁敢在我天域帮撒野，给我死......”

一人凌空飞来，单爪直取棺材汉子头顶，但汉子看也不看单手一挥。

“咔嚓~砰~”

来人的手臂被挥断，脑袋被挥中，如同西瓜一样炸开，红的白的散开一片。

汉子继续前进，各个高手出现，但没有人能够近身，死在他手上的人越来越多。

“哈哈哈哈哈哈......就这点能耐？就这点手段，也配在人间作威作福？”

汉子一直走到天域帮最中心的大堂，放下背着的棺材，将之摆在厅中。

“给我滚出来吼——”

刷刷刷~

汉子的吼声穿金裂石击破云霄，一阵阵音啸扩散，周围墙体都出现裂纹，满城之人都抱着脑袋露出痛苦，而声音还在不断持续。

良久之后，天域帮内，有人步履踉跄着走了进来，来人双目泛红双耳淌血，用还带着一丝颤音的声音说道。

“好手段，好霸气！不知阁下尊姓大名，不知我天域帮何处招惹了尊驾，我黄某人愿意倾力赔偿！”

汉子抬起头拍着大腿陷入思索，旁人以为他在想赔偿，但他却在想那第一个问题。

‘对呀，我叫什么呀？’

汉子侧目看到了厅中因为他的吼声已经坠落的匾额，上面是“天域明堂”。

“哼哼，哈哈，哈哈哈哈哈......听好了，爷姓牛，名霸~天~，牛霸天便是牛爷的名字！”

“好，我等记下了，牛爷可否告知我等何处招惹了你，又有何要求？”

牛霸天站了起来，在棺材上一拍。

“咣~”

整个棺材直立而起，上面的文字也清晰可见。

“知道他是谁吗？”

来者和身边陆续聚集的天域帮人看向棺材。

“济世名医......李，景......”

“哈哈哈哈哈，认得啊，记起来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牛虽然在笑，但气息却越来越爆裂。

“牛爷就一个要求，要你们死——哞——”

牛鸣声落下，农家汉子身形的人头顶已经化出一对高耸的弯角，恐怖的妖气冲天而起形成一道风卷。

外围所有人瞳孔散大，无数人因为恐惧颤抖不已。

“妖，妖怪啊——”

“哈哈哈哈哈哈，牛爷我就是妖怪——”

妖风肆虐妖火连天，今日城中更是下起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挂在天上却没有落向城中。

这一日过后，世间再无天域帮。

在天域帮地阁的废墟中，老牛扒出了那本所谓的无字天书，他仔细翻阅了一下，确实什么字也没有，随便一撕就裂开了半本书。

“嗤~原来早就被掉包了啊，真是个笑话，老郎中，你死得冤啊......”

老牛知道掉包的不是天域帮，或者说他已经明白了，老郎中珍藏的书早就被掉包了，或许在十几年前，或许在几十年前，是谁拿了也已经没法知晓了。

“人间啊，这就是人间，除了妓院没几处好地方！”

老牛将书丢入棺材，随后背起棺材，启程回了山村。

个把月之后，山村的村口，村民发现了老郎中的棺材，引得全村人都围了过来，大家带着悲伤寻了一处地方将老郎中埋了，并为他立了一块墓碑，照着棺材上的字刻的。

黑娃家的大水牛也回来了，不知道它这段时间去了哪，不知道它经历了什么，总之它回来了，黑娃的心情又夹杂着伤心和喜悦。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黑娃都已经老了，家里那头大水牛却还在，这也是村中一大奇景，很多村民甚至把那大水牛称为神牛。

到最后，除了去过几趟临镇集市，黑娃一辈子没走出过山村。

当黑娃闭上眼永远睡去的时候，再睁眼，发现自己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大水牛正驮着他走向一座小庙。

“哈哈哈，去北山！”

“哞~”

大水牛回应了一声，但没有去北山。

一个小老头赶紧走出来，伸手将黑娃抱了下来。

“哞~”

“是是是，小老儿一定亲自看护着带去，一定一定！”

说着，小老头就牵着黑娃走入了庙中，黑娃转头看向大水牛，它就站在庙外。

“大牛不来吗？”

“不来不来，它怎么能来呢！”

“哞~”

牛鸣声再次响起，清亮悠远，传遍山村。

这头山村神牛一直留在黑娃家，传了三代人，外乡有富贾听得奇闻，出巨资欲购此牛，主人家心动答应了。

但在富贾派人来取牛的前一天晚上，大水牛挣脱了牛绳撞开了牛栏。

黑娃家的牛再一次消失了，这次再没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