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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1 章 万鬼门(二)

孟君山,乃是个闻名仙门的奇人。

身为毓秀掌门爱徒,铁板钉钉的下任掌门,他平时不在门中待着,最喜欢的就是到处乱跑。从他出师以来,不是游历,就是在某地养精蓄锐准备继续游历,立志踏遍名山大川,画遍天下风景。

单看行径,算是一位风流狂士。他随身携带的一面铜镜,据说将他亲笔作过的画都纳入其中,不仅打起架来不虚,才气也令人心折。

然而此人早就宣称,他一生寄情山水,决不会为任何人驻足。哪怕思慕者众,不少姑娘想使他回心转意,最后也都铩羽而归。

谢真对此的感想:从履历和性格上来说,明明他才是适合出一本《君山箴言》的那个人,甚至他还能给自己配点图……

长明:“所以,上我船来做什么。”

“刚好瞧见,过来看一眼。”孟君山漫声道,“许久不见,长明殿下可好啊?”

长明:“不好。你可以走了。”

孟君山:“……”

奉兰跃跃欲试:“那我把他打下去吧?”

孟君山看了一眼那两个少年和一名花妖,心知这几个应该都是妖族,摆手道:“这位小郎君莫气,我与你家殿下是熟人。”

奉兰竖起眉毛:“小郎君?我是你爷爷辈的!”

孟君山:“……”

“这是奉兰大祭。”长明道,默认了“熟人”这话。

孟君山瞧了瞧无忧,觉得这个大约是真的年纪不大,再看看那花妖,笑道:“这位朋友,可否为你作画一幅?”

长明在一旁冷冷道:“不可以。”

孟君山扭头看他:“殿下,我可没问你,再说你与这位是什么关系,就替他做主?”

长明还没说话,无忧终于忍无可忍了:“什么关系都和你没有关系吧!你等下是不是又要画一半跳水跑掉啊!”

“……”孟君山摸了摸鼻子,“没别的意思,再说跳水只是事急从权……”

长明此时道:“我们去枞海,就捎你一路,进山之后你就下船吧。”

“也行。”孟君山看着他,“那之后你有什么打算?”

“不去中原。”长明回道,“你大可放心。”

长明回了舱中,这下趴在船边的人又多了一个。

奉兰看这个从天而降赖在船上不走的人不太顺眼,谢真心里却清楚,尽管孟君山惯常不务正业,他好歹也归属仙门,有他的责任所在。突然遇到深泉林庭的王,他肯定要过来盯着,打探一下他的目的。

燕乡往东便进入中原,如果长明不隐藏行迹,直入中原,就是另一番说法。不过,他们原本也没打算过去。

无忧对这个画师倒是充满好奇,孟君山经历一等一的丰富,随口讲两句都能让这没下过山的少年听得津津有味,也不很计较他此前出言失礼的事了。

“所以你为什么叫‘丹青画镜’啊?”他问。

“都是同道抬举,随便叫的。”孟君山摆手,从袖中取出一面铜镜,“非要说的话,是我时常把画作收入这面镜子里,所以才有这么一说。”

“收入?”无忧好奇,“怎么收?”

孟君山:“就是将光影印入,聊作收藏,画卷保存不便,镜子里倒是可以一直留着,之后想拿出来看看,也很方便。”

无忧眯着眼睛:“所以你刚才是想把阿花收藏起来没事拿出来看看吗。”

孟君山:“……”

谢真在一边好好坐着,突然无辜中了一箭。

孟君山:“虽说可以,但是我没事也不会把画过的人拿来看啊,为什么被你一讲就显得奇奇怪怪。”

“明明是你先说的。”无忧嘴上不饶人,“那么,你怎么拿出来看呢?看镜子里吗?”

“对。”孟君山拿起铜镜,“正是在镜中造影。”

他一拂镜面,镜子里原本模糊一片的颜色渐渐清晰,现出一座秀美险峰:“这个是毓秀峰,我老家就在这里。”

“原来如此。”无忧恍然,“你这个也是……”

他想了想,没说下去。谢真知道他此刻想的必然是,这造影方法与施夕未的幻雾之术,有异曲同工之妙。

孟君山接着在镜中映出几处风景,看得无忧目不转睛。他觉得这小孩挺好玩,看起来一副没出过门的样子,大概是哪个妖部中长大的,便道:“你还有什么想见的?跟镜子说就是。”

“可以吗?”无忧欣喜道。

孟君山点头。无忧看着镜子,想了半天,小声说:“我想看看谢玄华长什么样子。”

谢真:“……”

随着他的话,铜镜上光影氤氲,不消片刻,现出一幅画面。

画中人白衣广袖,发束玉冠,立在云气缭绕的高台上,手持一柄光华湛湛的长剑。他稍一侧头,抬眼望来,让无忧一时间错以为自己正隔着镜面与他对视。

任何人第一眼见到这画面,都不会留心他的风姿仪容,而是在那锋芒尽现的目光中屏气凝息。

静若渊岳,清如冰雪,剑意冲霄,令人神为之夺。

直到肩上被拍了一下,无忧才回过神来。孟君山笑道:“名不虚传吧?”

无忧使劲点头,想不出要讲什么。孟君山说:“这是瑶山的授剑大典,他手中的是镇山之剑,天下闻名的孤光。想当年,哎,真是风流云散啊……”

奉兰不知什么时候也凑过来看了,这时凉凉地说:“这位道友,我劝你少说两句,不然恐怕船都没得坐了。”

“我自然知道长明殿下与谢玄华是旧识。”孟君山两手一摊,“剑仙陨落,大家心中谁也不好过,这许多年过去了,如今一睹画像,也可聊作追思,岂不正好?话说回来,瑶山与毓秀本就是亲邻,当初授剑大典后,我们在后山饮酒……”

说时迟那时快,船舱中忽地卷出一道灼热的火光,朝着他的方向扫去。孟君山似有预料,纵身跃起,翻手一挡,铜镜上荡开一片水幕,正和火光压在一处,两厢一碰,各自灭了。

然而另一道火光已经沿着船尾蹿出,爆发出一阵激流,推着小船转眼间冲出去数十丈。孟君山身在半空,船已经跑没了,无从借力,哗啦一声又掉进了河里。

无忧:“……”

火光来得快去得也快,眨眼间船上又少了个人,再无痕迹。船工吓了一跳,迟疑道:“还捞他吗?”

“不用。”长明在舱里道,“走。”

无忧呆了半天,呐呐道:“这……”

“嘘。”奉兰小声说,“还是别在殿下面前提这事了。”

无忧:“……嗯。”

谢真:“劳烦,再来一颗梅子。”

*

这日酉时,他们越过山峡,进了枞海。

船工们在最后一个渡口下船,没了人划,长明也不再施展他的喷火式推进法,而是由奉兰拍拍船舷,不知道做了什么,小船就往水中央漂去。

无忧拿出施夕未令他带上的玉牌,紧紧攥在手里。

按理说,只凭他自己的血脉,也足以唤出归亡,让其听命。不过想到他年纪尚小,施夕未仍给他带了些奇珍异宝,助他一臂之力。

起初,船周还有不少游人,好奇地看着他们这不用划也能走的小船。船行越深,周围同行者越少,直到方圆四处再见不到船时,长明从舱中出来:“可以了。”

无忧点点头,紧张地闭上眼睛。

除他之外的几人,不约而同地听到了一声悠长的歌吟。这声音不是从口中发出,他们也不是用耳朵听到,这段古老而静远的乐声,宛如水中云霞的照影,直接映现在他们的心中。

随着无忧喃喃自语,歌声越来越清晰,无忧的神情却渐渐显得吃力起来。须臾,他握紧玉牌,贴在自己的额头上,玉牌上顿时浮现出一道道金色亮纹。

对于妖部的秘宝,谢真不很清楚,不过施夕未拿出来的东西必定不错就是了。

果然,很快无忧的眉头也舒展开来,随着歌吟在回旋中扬起,一阵喜悦之情也从歌声中漫溢出来,听者仿佛受到了某种召唤,正竭力振翅飞翔。

不……不是飞去,流露着光芒的天顶并非是真正的天空,而是水面。这是深水之下的旋律,在无尽的喜悦中,不停向上。

小船猛地震动起来,接着歌声戛然而止,在他们的前方,一只庞然大物破水而出!

夕阳西下,归亡的三只头颅上遍布晶亮鳞片,折射出深深浅浅的千种红霞。

如果离远了看,这场景还是很美的,不过就刚才它出来的那一下,小船就差点被它给掀翻过去。

奉兰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都乱了,他尽力稳住船只,但他也不是什么水生妖族,在水上总有些束手束脚。船里进了许多水,往一侧歪斜过去,他手忙脚乱地洒出一片丝网,又喊长明:“殿下,能不能把水烤干——”

谢真:“不行,船要沉了!”

长明也同时道:“去鱼背上。”

两人对视一眼,长明抓起奉兰,谢真揽住无忧,一齐纵身一跃。

长明挟着一道火光,站到了左边那只鱼头上。谢真就要难一点,手里也没剑,拖着个半大少年,全靠身手,勉强抓住了鱼尾巴。

他先把无忧推上去,回手把碍事的衣带打了个结,爬上鱼尾。无忧被颠得正发懵,已经被谢真扛起来,问他:“你要在哪里驾驭它?”

无忧一激灵,回过神来:“头上,左右都行!”

谢真:“好,抓紧我。”

归亡在水中摇头摆尾,兴许对它来说只是平常,但在上头待着时,就跟挂在狂奔的野驴上没什么区别。鳞片湿滑,一不留神就要踩空,无忧看得都胆战心惊,谢真走得却很稳,一路踏着它摇晃的后背,来到右边的鱼头上。

“接下来怎么做?”他问。

无忧:“放……放我下来。”

谢真依言放他下来。无忧七晕八素,不过还是坚强地挺住了,伸手按住大鱼的背鳍。

归亡一晃,他差点又被甩出去,谢真眼疾手快,把他拽了回来。

无忧从小哪吃过这种苦,现在衣衫湿透,在大鱼上晃来晃去,腿软得像两根面条,怎一个惨字了得。但当他看到旁边单膝半跪,神色镇定,一只手揽住他腰的谢真时,他也慢慢地冷静下来。

背后火光闪过,长明也从那边的鱼头上过来了。两人分别一手按住他的肩背,让他能够稳稳地站在背鳍前面。

行的,无忧,你不上谁上……他闭上眼睛,那首古老的歌吟再次响起。

欣悦之意透过归亡的灵性蔓延出来,无忧慢慢地与它沟通:从这里出发,沿着西侧那一条河……向下,去菱湖,找一件东西……

谢真与长明正扶着无忧,不防归亡忽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所有人顿时被水淹没,不知所措。

无忧嘴里咕噜噜冒泡,心里奋力尖叫,甚至喊出了声:“……不是从水下走!从水上!我们可不是鱼啊!!”

归亡听懂了,重新冒出水面,继续向前游去。无忧松开背鳍,不停咳嗽,鼻子里都是湖水味,整个妖都不好了。

连长明都没料到这一手,被水结结实实地泡了一回。等看到旁边那脸上从来没什么波动的小花妖,浑身往下滴水,仍然一脸面无表情的模样,他忽然也觉得有点好笑。

他屈起手指,火光绕着三人周身转了几圈,暖意流转,使衣衫头发都干了大半。

无忧可怜兮兮道:“对不住,殿下,都是我没说清楚。”

“没事。”长明说,想了想又道:“做的不错。”

无忧不好意思地低头,偷瞄向谢真。谢真没说话,摸了摸他的头,把一根水草从他头发上摘掉了。

落日向山边坠落,水面上万道霞光。此情此景,尽管形容狼狈,但无忧心想,这是他见过最好的一次夕阳。

左边的鱼头上,一大团灰白丝网裹着奉兰,把他结结实实地捆在背鳍上。

他吐出一口水,幽幽地说:“我真的好讨厌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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