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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09 章 少年游(六)

他们在这边扯得越来越远时,翟歆回过神来,问出的第一句话便是:“这办法是谁都能行么?花费如何,能不能推行开来?”

别看他年纪不大,想的问题却都很实打实。太子先答道:“不是谁都行,比如说,我就不成。”

翟歆一怔,顿时就接不上话了,有些无措地看着他。太子一笑:“我这身板一向不大中用,不是有了仙法就能舞刀弄枪的。但这法子原本就是为习武之人准备,倘若可行,稍作训练,便是一批精兵强将。”

“此乃前人未行之道,”星仪以他沉着的语调接道,“不敢说有何把握,但足可一试。”

“至于花费,自然是有的。”太子道,“不过,并非是金银盐铁那一种。”

“那就是什么天材地宝,灵丹妙药之类?”翟歆立刻警觉,“殿下,咱们虽也不算太穷,但也没太多余钱去填这种坑的,要是太贵就……就再想想办法?”

“你进禁军还没几天,怎地哭穷就这么熟练了?”太子一指他,哭笑不得,“那些东西光用钱哪里买得到,况且重要的也不是那个。”

翟歆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这个,还是由关兄来说吧。”太子笑着望向星仪。

星仪略一沉吟,对翟歆说道:“修行之中,有‘天昃地盈’一说,意指世间灵气涨落。不提它,这事情就很难说清,你对此有何了解?”

翟歆茫然地鹦鹉学舌:“天泽一丁?”

星仪:“……”

太子在一旁忍笑,显然早有预料。星仪摇了摇头,为他讲解起来。

两人一个教得耐心,一个听得认真。这事情本可以几句话说个大概,没想到他从仙门中关于灵气盈昃的起源猜测说起,讲得细致入微。翟歆对修行一道全无了解,常常会问些门外汉的问题,他也都一一详细解答。

谢真越看越觉得稀奇:“他很有耐心么。”

看多了在凡人面前孤傲自矜的修士,至少星仪这副态度就很能博得好感。原本抱着先入之见的谢真,见此也不免有了些改观。

他心道,不知道星仪在仙门中有没有弟子?这个人要是愿意的话,大概可以当个很好的师父。

“他不是在与人闲话。”长明一挑眉,说道,“这是拉人入伙的态度。”

谢真:“入伙?”

“翟歆出身不凡,是太子心腹,自己又是禁军中人。”长明道,“修炼有成后,再在禁军中推行,若是我,也会诱使他来第一个修行这法门。临琅那支禁军定然就是这么来的。”

“有道理。”谢真歪头想了想,“不过,我瞧他说的句句都是正理,也不是在花言巧语地骗人。”

“骗人是下策。”长明随口道,“要叫人心甘情愿为你做事,唯有许诺他们渴求之物。”

谢真笑道:“这是你的经验之谈?”

“左右不过就是这个道理。”长明道,“譬如要招揽西琼,便可以说:我乃祈氏后人,整个深泉林庭迟早有一天都是我的,现在流落在外暂且回不去,只需你借我百两黄金,日后在王庭许你大祭之位,安排你一村老小搬进芳海……”

谢真:“…………………………”

长明一本正经地说完,在谢真震惊的眼神中,方微微一笑:“说笑的,西琼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

谢真:“……你就编吧!”

两人打趣之际,星仪已经渐渐讲到正题:“或许你以为盈昃之期只与修行有关,可人间俗世的情形,恰与此密不可分。这轮盈期已近一甲子,尚未看到有下行迹象,如今天下灵气正如雨落潮汛,盈满而溢。居于山野的妖族纷纷得此助益,哪怕十中有一,生出入世的念头,便足以闹出些大乱子。”

翟歆听得入神:“那仙门中人就、就这么……”

他一时有些犹豫,星仪却接上了他没说出口的话:“就这么坐视不管?并非如此,倘若有妖邪祸乱一方,伤及无辜,出手诛灭也是有理可循。而那些已经身居朝中,为国君所用的妖族,那些名门正派也不会为此就二话不说地打上去……别人是会谢他,还是怪他坏了自己好事,都未可知。”

翟歆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要说什么才好。星仪道:“妖族有王庭三部,仙门中是五派为首,两方遥遥相持,互为掣肘,不会轻启争端。而洲中诸国,与那些无人约束的散居妖族,却就在这杆秤以外了。”

谢真不由得听住了。只听星仪继续道:“与其指望仙门主持公道,不如寻求不依靠他们也可自保的办法。”

若说之前还只是对他的豪言壮语有所触动,那么现在翟歆已是完完全全被他描述的情形说服了。一旁始终静静倾听的太子,也难掩目光中流露的异彩。

“好!”翟歆举杯,起身道,“关先生,为我临琅敬你一杯!”

说完也不看对面,仰头一饮而尽。他之前光顾着说话,菜都没吃几口,酒更没顾得上喝。这时一杯下去,脸上登时涌起红晕,看着酒量反正是不怎么样。

太子不禁莞尔,亲手斟上一杯,送到星仪面前,轻笑道:“我们凡间水酒,关先生喝不惯,沾沾唇也就罢了。”

星仪道:“我不好酒,酒与我而言倒没什么分别,无非是身在何处,与谁一起。”

说罢,他慢慢将这杯桂花酒喝了下去。

酒过三巡,翟歆明显是喝高了有点上头,拉着太子唠叨个没完,畅想将来禁军如何如何。见他已经有点迷糊,太子取出手帕擦了擦他额头,担忧道:“阿歆,这就送你回将军府吧。”

“将军……”翟歆也没听清,傻乎乎地笑道,“是,我要做将军,为殿下打仗!”

太子温声说:“好,你先喝一口茶,来。”

醒酒茶已经送了过来,翟歆头晕目眩地看了一眼,仿佛没弄明白这是做什么的,又凑在太子旁边,说道:“授将才能用的红缨甲,我已经偷偷做了一套啦,就等着什么时候能穿出去……”

太子简直拿他没办法:“这种事情,又不是急得来的。”

“我不想叫殿下等太久。”翟歆喃喃地说,“再说年纪轻骑白马才好看,当将军我也要当最潇洒的那个嘛。”

太子又好气又好笑,翟歆又道:“我要骑马披甲到我爹面前让他看看,看看他儿子我也……也……”

他思索了片刻,脑门磕在桌沿上,一声不吭地睡了过去。

听了星仪的这番谋划,谢真与长明均在思索,却见随着翟歆这么一睡,屋内突地生出一阵朦朦胧胧的白雾。

这雾气在席间缭绕,翻卷过处,方才还在闲谈的三人已人影不见。随之一同消失的,还有满桌杯碟,连搬动的座椅归于原位。好像有一只无形之手擦过桌面,把上头的一切痕迹都抹得干干净净,仿佛根本无人来过一般。

谢真疑惑道:“怎么回事,难道他醒来了?”

长明沉吟片刻,回手将厢房的纸窗推了上去。谢真与他并肩向下看,王都的长街仍旧如他们见过的那样尘烟喧嚣,长明环视一周,便望向街道尽头,似乎在等什么东西到来。

没用他等太久,很快,一匹缓步而行的白马就在闹市之中现身。那无一丝杂色,红辔银鞍的千里驹,与他背上同样神气活现的少年骑手,所到之处,几乎人人都要忍不住看他一眼。

“果然是这样。”长明若有所思道。

谢真也明白过来:“这段故事又重演了一遍?可这是不是有点短……”

“千愁灯的幻境也是由心神演化而出。”长明摇头,“他出身临琅,在这棺中待了这许多年,怕是心神早已行将磨蚀殆尽,只能将这短短一段的残余反复轮回了。”

翟歆仍旧在思仙楼前下马,在那里独自一人,等着那架载着太子殿下的马车前来。

他这时在想着什么?谢真不由得去想,几百年后,他身处七绝井中,心神则困于千愁灯的幻境,只剩下这不断往复的片刻时光……而这短暂的半日中,前半段在等人,后半段在谈天说地,最后还醉得不省人事,难道这就是他最沉湎的记忆?

“不奇怪。”

长明答道,谢真这才发现自己不觉把疑问说出了口。长明道:“这就是他充满希冀的时刻。”

谢真一怔,长明漫不经心地道:“星仪带来了打造精兵强将的法门,太子将大展宏图,他要领禁军为国效力,他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谢真不禁扶额。

他想了想,觉得还是有些不大通顺:“照这么说,史书上临琅确实依靠禁军留下了浓墨重彩,他展望的事情真正到来时,难道还不如眼前的空中楼阁让他高兴么?”

“问得好。”长明起身道,“我也想看看,他的记忆中还能不能榨出点别的东西。”

这时,厢房的门也正好被推开。

太子在前,率先入座,翟歆则跟随在后。长明迎着他走上去,抬手放出一道火焰,缠到翟歆颈间。

那燃烧着的苍白火焰并未在他脖颈上留下痕迹,周围的情景却像是被灼烧的画纸一般,渐渐发黑翻卷,最后片片飞散。

谢真知道这是长明在迫使千愁灯中翟歆的心神醒转,以此将他们带出幻境。他按剑立于长明身后,以防突生变局。

不消片刻,厢房的画面已经烟消云散,四下里陷入一片漆黑。谢真差点以为他们已经回到了七绝井下,但长明探过一只手将他握住,叫他明白这里仍是幻境之中。

略一感受便知道,这里的黑暗并非是一片死寂。周围传来细碎的动静,宛如金铁摩挲,叮咚作响,鼻端同时飘过一阵淡淡的药香。

接着,一缕灯火在不远处亮起,响起微弱的毕剥声。

灯火映照出四下情形,此处乃是一座石室,陈设让人全然搞不懂这到底是做什么的。沿墙摆着许多大件,均用丝缎遮盖其上,从那起伏轮廓看得出,它们的形状全都十足怪异;最大的有立柜那样高,小的尺寸也和桌凳相方,摇曳的灯影下,它们就仿佛是一群高低不一的蒙面怪客,从四面八方投来幽深的目光。

石室中央挖了一方浅浅的水池,深不及两尺,灯火黯淡,虽然看不大清里面究竟是什么,也可看出其中盈满的绝非清水,而是浓稠发暗的什么东西。水池里有一具四方青石,这会被当做床榻用,上面正躺着一个身着重衫的人。

昏暗中,那人身上的罩衣似乎一大半都湿着,其中隐约闪过了丝丝缕缕的银光。

谢真想走近些好看得更清楚,却忽听耳边有人说道:“结束了,起来吧。”

那声音近在咫尺,说话的人与他擦肩而过,飘摆的衣袖犹如幻影,掠过了他的手臂。

星仪仍旧是那张平平无奇的面孔,与思仙楼上侃侃而谈的模样比起来,不曾有半点改变。他手持一面银镜,朝水池走去。

池中石床上,那道人影微微一动,缓缓坐起身来。

随着他的举动,他身上看起来像是湿衣的东西骤然如同水流迸散,分成无数道细流,蠕动着滑落到池水中。最后,他只剩下一件薄衣裹在身上,在昏暗的灯火下,他的肢体瘦长而怪异,看着令人心惊肉跳。

他将湿漉漉的头发向后一捋,露出一张苍白的面孔。

即使早有预料,谢真还是暗自吸了口冷气。

这张脸的年纪不过二十许,距离思仙楼中的少年,似乎并没有过去太久的时日。然而,在这五官轮廓并无改变的脸上,却已经很难找到属于那个少年翟歆的痕迹。

细密的圆鳞从两侧颈下蔓延而上,一直爬到耳后,如同两只将他脖颈扼住的手,闪着湿润的金色微光。瘦削的两颊上,还属于活人的皮肤也几乎毫无血色,即使在如此黯淡的灯光下,也看得出里面透出一层淡淡的青灰。

深陷的眼窝中,他的眼珠慢慢转动,最终投向了站在他身边的星仪。

星仪无言地将镜子递给他,翟歆沙哑地说:“这次……不用了。”

谢真原以为那面镜子是什么法宝,如今看来,大概真的就是面寻常的镜子。从这短短一句话中,他几乎想象得到,在这之前的许多次,翟歆每次醒来都讨要镜子,想看看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

说话间,翟歆已经从石床上翻身下来。下摆宽阔的衣衫掩住了他双腿,当他踏在池水中时,里面立刻响起了黏腻的破碎声。

他走出水池,衣摆在石地上拖出一道污迹。初时走起来还有些迟缓,脚步怪异,几步之后便完全站稳了。

星仪的身量已经很高,现在翟歆比他还要高出半头,好似一根挑起了旗子的竹竿。他稍一转头,就看到几步之外摆着一只与这屋子格格不入的华丽木箱。

箱笼边角包铜,浮雕涂饰极尽精致,颇有奢夸之风,打眼一看就知,这箱子的主人不是名门闺秀,就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在箱盖边,巧匠以金线嵌了一串小小的桂花,片片花瓣玲珑金黄,垂落下去盖住了锁扣。

翟歆那仿佛被蜡凝固的面孔上泛出一丝涟漪,他那僵硬的嘴角扭曲起来,却的确是个笑容。

“是殿……陛下叫你拿来的?”他问。

星仪:“正是。”

翟歆俯身,细长的手指触到那串桂花,轻轻摩挲片刻,喀地一声打开了锁扣。揭开箱盖,箱中叠着一件雪白的软甲,一条红缨整整齐齐叠在上面,等着主人将它装到银盔之上。

他静静地凝视那条红缨,并没有伸出手去。良久,他说:“这个如今也穿不上,劳烦星仪再为我寻套盔甲,粗重一些的,露不出脸就行。”

“你若是担心这个,”星仪端详他的面孔,“我可为你作些掩饰。”

“不必了。”翟歆平静道,“就让他们以为翟歆死了吧,从今日起,我只是禁军中一个无名统领……只是,星仪阁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星仪:“请讲。”

“我有个小妹妹,打小也没怎么照顾过她。”翟歆低声说,“我不愿与她相见,星仪能否将她远远送走,助她安身立命,不再回来?”

“我答应你。”星仪道。

翟歆点了点头,轻轻把箱盖合上。星仪又道:“陛下曾想设宴招待你,我说你还要些时日休息,暂且先回绝了。”

翟歆:“……多谢。”

星仪一招手,也不见从哪里飞出了一只小酒壶,并一对杯子。他为翟歆斟上,道:“我敬将军一杯。”

翟歆默然,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许久之后,他才说:“我这一生,除了为临琅而战,便别无所求。”

这句话一落,他们眼前忽然一阵模糊,谢真经历数个灯中幻境,对此已经相当熟悉,这就是幻境即将崩塌的预兆。

天旋地转中,他清楚地感觉自己渐渐醒来,这次是真正的脱离千愁灯,回到了现实之中。

但就在这期间,他耳边始终回荡着阵阵凄厉的笑声。那个嘶哑的声音一遍一遍诅咒道:“星仪……星仪!星仪!你没有说过……没说过我要生生世世受此折磨!”

甫一睁眼,谢真立刻伸手按剑,海山的剑柄一握入手中,他顿感安定,随即环视四周。

他们仍在七绝井下,石棺所在的密室中。就在他苏醒时,另外几人也同时醒转过来,长明与他在石棺一侧,施夕未所扮的狐妖与孟君山隔着石棺与他们相对,四双眼睛一时间面面相觑,千愁灯碎了的灯座掉在他们脚下。

谢真的春雷弓还挂在背上,这会大家都是熟人,倒已经没什么掩饰的必要。霍清源这时悠悠转醒,显然是做了个好梦,满面春风,接着目光落在对峙的几人身上,笑容登时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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