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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76 章 洒芳枝(六)

“大师兄?”

闻人郴提着篮子,轻手轻脚走到屋前。

院中房门敞开,不知主人是否在内。她又等了一会,还是不见人影,只好把篮子放在门边,刚一转身,就见孟君山沿小径走了上来。

斜阳正照向顶峰,从流瀑之间溢出夺目金辉,刺得她眯起眼睛。林间则已是一片幽暗,令独自上山那人身上披满阴影。

等他来到黄昏映照的光亮下,又能看见他脸上仍是熟悉的懒散表情。

闻人郴并不像以往那般放下心来。她踟蹰道:“刚才,没在真知堂见到师兄。”

日暮时,年轻弟子都会聚在真知堂作晚课。孟君山于修行上早有独辟蹊径的法门,不必再去真知堂诵心入静,但他平时多在外游历,一旦回了毓秀山,都会按时前往真知堂,顺势指点一下小辈们。

闻人郴今天在真知堂等他,却没见到人,才又上山到他居所。

“没什么事情。”孟君山摆手道,似乎不想多说,“怎么,还没用饭?想下山去转转?”

闻人郴:“……”

她忍不住想翻他白眼。小时候大师兄逗她玩,惹急了没法收场,就悄悄领她去山下看新鲜。她也是够呆,随便见到点什么都能乐好久。

如今早非昨日,大师兄一张口还是那么一套,叫她又好气又好笑,还有点说不出的心酸。

“你就糊弄人吧。”闻人郴重又拎起那篮子,“亏得我还给你带了好东西。”

孟君山一怔,才道:“哎哟,还有这等好事!谁家的酒?”

闻人郴:“师兄,假装开心跟装都不想装,还是有点不一样。你要不要听听你这口气有多假啊?”

“说得是。”孟君山走上近前,揭开罩布看了看,“玉髓啊,不错,兰台会捎来的吧?”

他见闻人郴正瞪着他,叹道:“师妹的好意我晓得。只是眼下这情形,实在提不起兴致。”

“我又不是想叫你喝得高高兴兴。”闻人郴把篮子塞给他,“还不是因为有些人没酒不行。”

孟君山:“都这么说了,不来一起喝两杯?”

“我才不喝。”闻人郴赌气道,“走了!”

“你也别总想东想西。”孟君山道,“叫师父见了,又要说你沉不住气。”

闻人郴牙尖嘴利的反驳道:“那大师兄倒是要拿出些我辈榜样的稳重气度才是。”

孟君山不禁苦笑,看着小师妹怒气冲冲离去。那背影兴许是希望有人拦上一拦,但终于还是渐渐远去,没入树影之中。

近来形势紧张,弟子无不谨言慎行,大家不大议论门派与王庭的恩怨,私下里却肯定没少讨论。掌门又在这时候闭关不出,安抚其余弟子的责任便落在他这大师兄身上。

有他在,众人多少算是有了主心骨。孟君山以往甚少处置门派事务,到了用上他的关头,却十分得心应手,叫本打算先看看他笑话再施援手的乔杭只能干瞪眼。

对外挡着别派的试探,对内压下门中焦躁的气氛,他皆是信手拈来、应对无碍。旁人见他云淡风轻,自然也被那股镇定涤清心境。

闻人郴倒是看出一点他强压着的忧虑。他知道面对师妹关切,自己不尽不诚,实在教人伤心。

可他烦闷的桩桩件件,没有一样是能拿出来和她说的,那只会令她也麻烦缠身。

孟君山摇了摇头,将篮子提回屋去,取出酒壶,打算找个好地方放着。有一点闻人郴没说错,他最近是连喝酒的心情都没了。

渚南名酒“玉髓”,本身不算太过豪奢,但颇有些娇贵,相传运送时稍有不当,都会损耗其中风味。孟君山在渚南时遇到过,一尝果然极有特色,借着地利之便喝了个够。

待到离开后再找,别地的玉髓酒非但身价翻了几倍,口味也不如往时,可见那传言也不是编出来的。

要说将玉髓推向渚南之外的功臣,非兰台会莫属,他们平日运香药的线路用来捎这酒是正好。有了安稳运送的门路,玉髓在外地不再那样稀罕,也不会被人念叨名声难副,酒客得以品尝到原本风味,兰台会自然赚得盆满钵满。

此刻在他手里这壶玉髓,以素胎白瓶装盛,瓶上描着几笔淡青的山水。孟君山越看这越是眼熟,想了半天,终于记在渚南时,他曾题画一张,赠给酒家。

转描到瓶上后,与原本神韵相差甚远,以至于他一时半会都没认出来。

如今看着这幅图形,他也不知道要作何表情。半晌,他把酒往柜子里收好,自失一笑,出门往山上去了。

自掌门闭关以来,孟君山每日晨昏两次,前往小楼探看。通常没什么大事可做,早间照料一番花木,晚间视情形略作洒扫。至于掌门所在的内室,则始终门扉紧闭。

这天他本以为也是一样,便从楼上的回廊扫起。此处不比自家,他不敢擎起个水旋风大扫特扫,只是捏着最不会出错的净尘术法,老老实实地四下逡巡。

最后他将铜镜一收,向着门前拜了拜,准备收工。还没等转身,就听到门中传来一句:“进来。”

屋中寒意缭绕。不同于上次镇压地脉时不受控制地肆意外溢,这一次,掌门妥善地将其约束在一室之中,那凛冽透彻的冰冷,让孟君山也不由得运起灵气相抵御。

郁雪非面前的桌案上,铺着一大张薄薄的冰面,白色霜痕深浅不一、纵横交错地布满其上,有些线条在他的注目下,还在缓缓挪移变幻。

这并非是挥霍灵气,而是当推演计算阵法脉络时,这样做来更加清晰省力。

传承不同,推演时的习惯也相异。许多人研习阵法的第一课,便是在心中呈现阵法形貌,对于惯常观想入静的修士而言,这倒不算太难。往后也多于虚空推演,直到胸有成竹,方才落笔成形。

毓秀的传承却略有不同,他们修行与天地山川相合,那一点观悟灵光玄而又玄,又必不可少。因而,他们推演时不会只靠默想,更要呈现到实处,入门弟子用的是纸笔、沙盘,踏入修行门槛后,就各有各的小妙招了。

孟君山自己不用说,用得是他的“画镜”。忆起少时,他修为还不深,掌门以冰画讲习时虽有意控制,他还是被冻得够呛,不得不早早学会了灵镜之法。

后来想想,没准掌门就是故意的,想看看他究竟脑子灵光到了什么程度。

郁雪非道:“过来。你看得出些什么?”

这一句,就和当初授课时别无二致。他招呼的人,却不再是那个聪明又毛躁,嬉皮笑脸的小徒弟了。

孟君山轻声应是,来到案前,垂头细看。

起先,他还在刻意压下翻腾心绪,但看清了冰上阵法后,他神色逐渐凝重,那些杂念都被他抛到了九霄云外。

图中阵法极为繁复,就连毓秀用以镇压地脉的大阵,比之都有所不及。话说回来,若不是孟君山也熟读毓秀山中的典籍,他都未必能看懂这部阵法的门道。

如此庞大的规格,稍有不慎就会彼此冲突,落于驳杂混乱的俗套,那便只是张空有华丽的废纸。

然而,眼前的阵法出奇精密,处处呈现出堪称奇诡的圆融。

就像撰写者提出了一桩匪夷所思的设想,又以天才的手段将其实现……没有完全实现,但也差不多了。这阵法显然并不完整,已有的部分却几无破绽可言。

问题就在于这阵法的意图。孟君山看了出来,一时间却难以置信。

“这是……”他迟疑道,“营造地脉的法门?”

凡修行者都知道,地脉诞生乃是先天造化所钟,绝非人力所能为之。

就连盛极一时的深泉林庭,其慧泉也是依托于现有的地脉。毓秀同样曾镇压过地脉,深知其中难处,除此之外,旁的门派甚至都没想过去摆弄这东西。

从古到今,也没人说地脉这玩意好,我没有,就自己造一个。如今真有这样一张阵法摆在眼前,岂能不让人震惊?

“嗯。”

面对孟君山自己都不敢确信的答案,郁雪非就回了他一个字。

他视线仍随着些许变换的线条推移,片刻后又道:“看来你游历在外,也不只是吃喝玩乐,学的东西还没忘干净。”

孟君山:“……”

被训了一句,他倒是从惊愕中冷静下来。郁雪非像是考校一般问他:“在你看来,这阵法有几分成色?”

孟君山更加仔细地审视起这幅冰画。起先,他被阵法中的妙处震慑,自然升起一股信服之意;越是精研此道者,在这时候反而越容易迷惑。

须得跳出其中再看,才能不带偏颇地品评阵法中缺失之处。

“——要么是空中楼阁,要么就是惊世之作。”

他边思索,边答道:“没有灵气,所谓人造地脉毫无用处,那用以填充的灵气从何而来?另外,光看眼前阵法,对之后如何维持地脉稳定并无手段,这却又是关键。”

郁雪非微微颔首。孟君山又道:“这幅阵法还不完全,倘若余下部分能补足这两处,就堪称阵法一道的巅峰,否则都是空谈。”

“不错。”

郁雪非将五指在冰面上一按。许多原本清晰的印痕顿时从图形中消失,孟君山凝神细看,与那幅已经记在心中的阵法相比,被抹去的约有十之一二。

“这是它的原样。”郁雪非说道,“我尝试补全,但就如你所说,这幅阵法并不只是略有缺损。关键的阵眼全然不见踪影……但这也是意料之中。”

他抬起手,那些被他补足的痕迹重又出现在冰面上。

孟君山问道:“师父是从何处寻得这阵法?”

郁雪非轻轻冷笑了一下:“衡文送来的。”

孟君山又是吃了一惊,没想到这种奇珍竟然出自衡文书院。他转念想起前些日子,衡文曾经给掌门送来密信,或许从那时起,双方便因此事有所往来。

衡文书院把阵法送到毓秀是为了何事?总不可能只是给掌门显摆一下吧?

掌门道:“衡文声称这幅阵法有缺损,请我相助补全。你也看得出,图中的阵眼被隐藏起来,其实缺损处是细枝末节。衡文不但懂这阵法,对它如何才能运转,也必然是心里有数。”

“所以,求助补全阵法是假,求助旁的事情才是真。”孟君山应声道。

郁雪非:“接着说。”

孟君山沉默片刻,才道:“衡文若要依此营造地脉,此事非同小可,须得在仙门中有些盟友才是。”

衡文一向尊正清为先,但这事正清未必乐见其成,所以另辟蹊径,找上毓秀,也是一桩办法。毓秀非但精于此道,又是在这样一个微妙时刻,怎么想都有些胜算。

不过,孟君山仍然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忽地,他灵光一闪,脱口而出:“莫非他们想以此容纳渊山封印解除后的灵气?”

郁雪非:“并非没有机会。只是我如今还不知道,这阵法最后会如何完成。”

要是那样的话,这就不只是衡文一家之事,在仙门与妖族的对峙中,也将是举足轻重的一笔。

孟君山深深皱眉,半晌道:“衡文拿出这个的时机,未免也太巧了。”

“他们称这是从旧衡文派的遗卷中偶然得来。”郁雪非道。

孟君山:“这话让人没法信。”

“你不信是最好。”郁雪非的语气听不出波澜,“衡文请我们遣人协助参详阵法,我已修书一封,你顺道给带过去吧。”

孟君山只得躬身道:“……是。”

“不必急于求成。”

郁雪非将玉匣放在他手上,淡淡道:“至于衡文究竟想如何做,就要你来好好看清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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